双堂与东柏堂相比规模小了许多,格局与气派却一般无二。不同的是新任主人生性不喜遮遮掩掩,命人撤去了所有的绣幔华帐。中堂陈设简洁,视线通透敞亮,似乎少了几分曲径通幽的妙处。而来人一进门就暴漏在主人的视线之下,心中平添几分压迫感。
华灯初上,护卫列队换了岗。高洋默默翻看着手上的请柬,随手引燃,丢进脚边的炭盆。
“大人,不打算去赴约么?”常随弓着腰身,小心探问。
“三天两头往一块儿凑,难免不落个‘过从甚密’的话柄。”撑着下巴思量了片刻,懒散吩咐道,“去孙腾府上走一趟吧,有日子没见了,也不知那老官儿的病好些了没有。先把我的名帖送去,本官稍后就到。”
出中堂跨西院,直入囚牢,一边走一边询问狱中的情况,“那‘胖子’的伤好些了么?”问的自然是秃突佳。
狱吏拱手一拜,“回大人的话,茶饭汤药按时供着,已无大碍了。”
“兰改呢?可曾招供?”
“嫌犯兰改只承认中皇山那日,是他无意间走漏了消息,却矢口否认自己是密探。”
转了几个弯,跟随狱吏在牢房门前停了下来,命人开了锁,“中皇山那次,不是你有意放出的消息么?”对方显然不知道他那时鬼迷心窍私下向元善见求援,这才秘密地将伽罗前往中皇山一事告知了兰京。重兵围山,这家伙竟毫发无损,而他那时只念着对方救他的好处,从未怀疑他的来路。直到农舍那日,又被他逃脱了……
兰改遍体鳞伤,虚弱地抬起眼皮,用尽全力大喊道,“小人冤枉啊,大人!小的临行前是与家兄做了交代,可小的那时根本不知道家兄是密藏在渤海王府的眼线。直到农舍那日之后,他才对我表明身份。也正因为这样,小的再不能留在大人身边替大人效命,小的没脸再见大人!家兄曾劝小的转投陛下,可小的即不愿欺瞒家兄,更不愿坑害大人……”上气不接下气,急喘了一会儿,哽咽着说道,“大人信与不信都不要紧,小的只求问心无愧。只盼大人早早给我个了断,这活罪——着实难忍!”
“本官也是去那阎王殿里逛了一遭的人,深谙这酷刑的滋味。这都怪你那兄长听命于那狗皇帝,奉上毒酒想要害我性命。”
“下令送酒的乃是大人的至亲手足!我兄密奏于皇上,得到口谕:准其执行渤海王密令。”
“元善见,他也想我死,甚至比渤海王更希望我死。而渤海王之所以忍心对我痛下杀手,一半都是拜他所赐!”
“不是因为伽罗公主么?大人何必自欺欺人?小的以为那才是最致命的原因。农庄重围已然真相大白,渤海王为何还是下达了密令要害大人的命?是因为妒忌,只要伽罗公主还活着,便永远除不了他的病根!”
高洋歪着脑袋想了想,郁闷地苦笑出声,“你说的对,永远都不可能。即便她死了,依然不能治愈大哥的心病,他会提防我找他报仇。从始到终我就不该与那女人有半点瓜葛!”
“大人像是后悔了。”对方虽位极人臣,与绑在刑架上任人宰割的他又有什么不同?
紧闭双目,幽幽叹了口气,“后悔了……我是真的后悔了……早知落得如此狼狈,何必任性妄为?”朝狱卒使了个眼色,下令将人放了下来,“你既坦言不是元氏一党,就继续留在官署里替本官效命吧。”
“不不,兰改身份特殊,留在大人身边难免不相互猜忌。”
“我若疑心你,同我大哥猜忌于我又有什么差别?只因为你身后有个兰京,而我心里有个伽罗。”看着狱卒将人放了下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前些时日躲去了哪里?那晚是怎么遇上本官的?”
“禀大人,小的蒙家兄暗中照顾,暂时安身于荀济大人府上。”
“荀济——早年从南梁来投的那个?”不用问,这又是元氏的党羽一枚。
“正是。正是散骑常侍荀大人,亦是如今的太子侍讲。与大人相遇那晚,小的是奉荀大人之命去长秋卿刘大人府上送一封书信……”
猎苑一事后,元善见履行当日承诺,封渤海王高澄为相国,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一切国政全凭定夺。此时的高澄正是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又加之与南梁的战事已初步平定,朝堂上的君臣礼数俨然已成了一块可有可无的遮羞布。
事前,尚书令司马子如曾因贪贿被御史中尉崔暹弹劾,被削去爵位踢出了尚书省,幸而保全了一条性命。而今高澄请天子下诏恢复了他的官爵,令其管理并州事务,封野王县男,加封邑二百户。
君臣同殿,把酒宴饮,为风尘仆仆从冀州归来的司马大人接风。正所谓“久逢故人千杯少”,高澄在席间来往寒暄,推杯换盏,已是飘飘然带着几分醉意。隔着谈笑聚散的人群,远远望见泥胎般孤坐于主位上的天子,对方板着面孔,良久不发一语,心中似有不悦,遂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行至御案旁坐了下来,笑道,“陛下有心事?可否告知本相,本相堪为陛下解忧!”
元善见斟酌良久,沉着脸色回应道,“朕偶感不适,不打扰相国的雅兴,先行回寝宫歇息了。”目光沉在玉阶之下,不屑看那副张狂的面孔。
“司马子如领并州事,我晋阳霸府可谓如虎添翼!陛下不为本相高兴么?”得意洋洋地站起身,高昂下颌,睥睨而望。
“恭喜相国,贺喜相国!”言不由衷,强忍着委屈敷衍了两句。
“即如此,来——与本相共饮此杯。”给侍立在一旁阉宦使了个眼色,令其斟满御杯,“陛下,臣先干为敬!”说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元善见不屑结其欢心,全然不给面子,冷脸推说道,“朕龙体不适,不胜酒力。还望相国体谅。”
执起御杯大咧咧地推到至尊面前,刻意提高嗓音,“臣高澄劝陛下喝了这一杯!”仿佛两人是多年的同僚,全然不顾君臣之礼。
元善见隐愤填胸,眼中燃烧着怒火,夺下御杯对着高澄咬牙抱怨道,“自古以来,未尝有不灭亡的国家,朕受到如此侮辱,还活着干什么?”
高澄傲慢地打量着对方,突然邪门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瞬间收起笑脸,拍案爆吼,“朕什么朕,狗腿子朕!本相上次就对陛下说过,臣怎么说陛下就只管照做,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
元善见愤然起身,指着佞臣的鼻子大骂,“高澄!你——你欺人太甚!”
“欺君之罪,臣断不敢当。大魏气数将尽,连老天爷都不肯帮陛下,陛下还是好自为之吧。”高澄缓缓转回身,环视哑然观望的宾客,怒目半眯,给站在身旁的崔季舒使了个眼色,“崔大人,你倒是说说,我大魏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乃谁人之过呀?”
崔季舒揣度高澄的心思,拱袖一拜,“臣以为,是因天子昏聩,王室无能……”
“哈哈哈,”张狂大笑,侧目逼视着羞愧难当的元善见,“听见了么?陛下愧对列祖列宗,还有何颜面端坐于朝堂之上?本相力挽狂澜于危局之中,身负强国中兴之重任,自当替诸位先帝好好教训那些不肖子孙!”
“诸位臣工——”元善见不堪其辱,紧攥双拳直抒心中幽愤,“尔等高官厚禄皆大魏所赐,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么?”
众人一一伏跪在地,身子压得不能再低,窃窃对望,缄默不语。
高澄拿腔拿调地指点四下,“看见了么?公道自在人心!为君主者有了过失,更要严加管束,此乃本相职责之所在。”侧目瞥了一眼崔季舒,“崔大人,这昏君就交给你了。依国法该当何罪呀?就请大人念吾皇乃是初犯,从轻发落吧。”
“卑职回禀相国,依国法当受杖责!”谄媚回话。
高澄径自举杯斟满了酒,嘲弄的目光仿佛慵懒的猫儿在逗弄它的猎物,“陛下身子不适,这顿廷杖就免了吧。替本相狠狠打他几拳,教训教训他,问问他有何颜面为人君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