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摧花,夜雨霖铃,回到府宅时,正房的窗上还亮着灯。
众随从打伞的打伞,掌灯的掌灯,伺候高洋下了官车。行至廊下,身边只剩下兰改一人。高洋举目驱散了一脸愁容,去了半大的羽氅,轻声叹道,“今夜又是一场暴风骤雨,何苦回来呢?”
兰改接过羽氅搭在手臂上,避重就轻地回应道,“夫人一向好性儿,想来也不会怎样。”
释然呼出一片轻雾,了然点了点头,“说的是,祖娥是万里挑一的好性情,是我自做了亏心事,理亏在先,才时时想要躲着她。”人呐,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理亏的一方不但不会感恩弥补,反而会有意无意的心生退意。谁不想占上峰,谁愿意自己是理亏的那个人呢?
信手推开房门,竟把绣架边的李祖娥吓了一跳,赶忙起身迎出了帘外,命人预备热水茶点,扬起罗帕替他拭去额角残留的雨水,喜出望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也不提前使人送个信儿来。”
“不必忙乱,”扬手掩住满口的酒气,一边去了帽冠,一边回应道,“今日回来是为了同你商量纳妾一事,只在这一两日,我便把人接进来。”
李祖娥长长叹了口气,黯然垂下美睫,沉默了许久,隐忍地回应道,“即已决定了,还商量什么?择个日子,把人抬进来便是。”
“我是担心你……”语重心长,将人揽进怀里。
婉然轻笑,“我是左劝你也不听,右劝你也不听,劝有什么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收了针头线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想来,我是过虑了,总担惊受怕,怕你只由着性子自毁前程。而今我算想明白了,你决定的事又何尝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你之所求,非我所求,索性由了你,安心陪着你就是了。”想了许久,虽然纳一娼妇为妾并非多么体面的事,却总好过与临漳别院里的女人纠缠不休。前时发生的事,她都听说了。伽罗在东柏堂连杀几名娼女分明是对薛氏的恐吓,两人既已不共戴天,子进选了这个,必然要舍了那个。
高洋大喜过望,难得李祖娥深明大义,纳妾一事竟然没有遇到丝毫阻力。索性沐浴更衣,用了些茶点,谈笑几句便一头扎进了温柔乡里。
数日之后,兰改奉命将十万两赎银送到了醉香楼,并说好三日后便来接人。总觉得此事太过草率了,回到官署借着闲话的空当,小心试探到,“大人,颜玉光已到了定国寺,往后大人可以放心了。”
“哦,她的伤好些了么?”两眼盯着手里的公文,看似心不在焉。
“已无碍了。”想了想,继续问道,“小的说句不该说的话,大人是铁了心要跟公主断了么?”
“呃?”放下公文,诧异地打量着对方。
“公主在东柏堂一番哭闹是为了什么?若得知大人瞒着她收了薛氏为妾,岂能善罢甘休?”
嗤笑道,“呵,她总不会追不到我府上来杀人吧?”
“那是不能。”兰改摇了摇头,抬眼扫过对方那副全然不知所以的表情,“唉!小的以为,大人此时心里只有薛氏……全然不曾考虑公主的处境。”
“放肆!”拍案而起,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她对你有恩不假,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只替她说话。我若不把薛氏迎进府,你敢担保她不会冲进醉香楼,要了她的命?讨她欢心与一条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可大人您这不是摆明了在打公主的脸么?”
“我就是要打她的脸!叫她明白凡事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不能因为我喜欢她就拿‘老死不相往来’要挟我处处听命于她。”
双腿一屈,五体投地,“若公主果真与大人不相往来了呢?”
“不会。”身子向后一靠,看似把握十足,“放心,过些时日,我自会同她讲明缘由。”他们俩已经闹了许多回了,哪次不是他一哄就好的?她甚至丝毫不掩饰醋意,更足矣证明她爱他爱得紧。
兰改轻轻摇了摇头,以为对方太高估了自己,伽罗公主是那种把颜面看得比命还重的女子,一名娼妇的贱命与她的心意相比,自然是不足挂齿的。尚书大人真的不了解公主的脾性?还是他始终不肯承认,他对薛氏有情。只道是一场拈花惹草的游戏,这看似公正的袒护却透漏了真情。
佛殿前的空地上,低空盘旋的鸟儿激起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咤地连一边驱赶着成群觅食的鸟儿,一边询问多日不见的姑姑,“大哥走了,你有没有一点想他?我有点想步落稽,虽然我俩才吵过架。”余光瞥了一眼侍立在几步之外的颜玉光,以为她在这里有点妨碍姑侄俩叙话。
伽罗倦婉一笑,淡淡摇了摇头,凝神打量着砖缝儿里的枯草,将掌心里的点心捏碎了,撒在地上。
“姑姑呀,我的姑姑呀!你可真是个痴人!你就一门心思的陪着二哥玩儿么?他有什么好的?既没大哥英俊潇洒,又没大哥那通身的气派。”学着姑姑的样子,撒出手里点心。
“情,若说的清,还叫情吗?说得清的是目的。两情相悦,心里的那种感觉,只道是心有灵犀。”
“天底下的女人多了去了,你怎知他只同你心有灵犀?”一副老成世故的口气。
“呵呵,步落稽那样风流倜傥的人儿,以后必是你的罪障。”轻抚着小丫头的脊背,开解道,“还是要看开些的,没有哪只雄狮只守着一头母狮度日。”
小丫头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扬起一脸凄凉的倦意,“是不是罪障,不在于长相,只在于心,更重要的是我心里在意不在意。你要是爱他至极,连朝廷大事,连亲朋好友都成了情敌。此时,心里填满了他,再容不下别的东西。”
“那你为何不跟随步落稽一起回晋阳去?”细读着小丫头眼中的一片哀伤。
沉默了许久,转身跑出了老远,回眸笑道,“姑姑,他心里已经有人了,我这辈子注定是个悲剧。”
“是他亲口告诉你的?”以为这坦白对她天真无邪的小侄女来说,太过残忍。
“是的,是他亲口说的。”撑着笑容,云淡风轻的口气。
蛾眉轻频,“那个人是谁?姑姑替你出气!”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姑姑啊,没用的!你相信缘分吗?人世间的情嗳都是累世的缘分,是争不来的。那个女人住在他心里,你就是一剑杀了她,她依旧在他心里,只会因此而更加的阴魂不散。唯有自己看淡了,别无他法。”
“可你这辈子就甘心跟着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这么日复一日的混过去?”左右踱了几个来回,停在小侄女面前说道,“不如去求王叔,叫他同父汗求个情。既然男不情女不愿,不如将这门亲事退了,替你另择良婿。”
咤地连绝望嗤笑,“呵,没用的。姑姑,祖父汗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他看重的是高家的权势,其余的他根本不关心。不然,他当初又怎么舍得你嫁给高欢那个老头子呢?高欢死后,明知道你与二哥相好,却执意要你嫁给大哥。还不是看重了大哥的权力?”
伽罗长舒一口气,凛然回应道,“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也记不起你祖父汗了,我不会替他攀附权势,只遵从我自己的心,所以我留在了邺城,但求一纸贬书,就算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也在所不惜。”
“那如果二哥的心里也住着别人呢?”眨巴着大眼睛,眉心纠缠着疑惑与焦虑,“姑姑打算怎么办?”
淡淡一笑,“呵呵,不会的,我了解高子进。”
“如果已经有了呢?”人在前日就抬进了尚书府,满城沸沸扬扬,邺都上下恐怕只有她远在定国寺里的姑姑还不知道。
伽罗一把捧起小丫头的双肩,十二分地敏感,“你听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呃……”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姑姑的脸,怀疑自己捅了大篓子,“二哥……他纳妾了……”余光扫过不停給她挤眉弄眼的侍女颜玉光,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是段家小姐?”其实,是哪一个又有什么不同呢?可她却固执地希望是段家小姐,他们之间实没有什么情意可言。
咤地连瞥了姑姑一眼,怯生生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段韶的妹子。”
了然点了点头,眼底泪光点点,“好,好,我全明白了。好歹身边还有这么个小侄女,好歹还有个人来告知我;呵,我还蒙在鼓里……”扬手拭去眼角骤然滑落的泪珠儿,将下唇咬得惨白。
不忍姑姑伤心,圈着对方的腰身宽慰道,“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哥逼迫也说不定呢,我抽空去问问二哥……”
“不必了,我不想听他解释。”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五内俱焚,又似万箭穿心,“纳妾之喜,有件贺礼替我带了去,祝愿他子息昌隆,瓜瓞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