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现在流行被喊作“猫本”，是个家家户户都种合欢树的地方，待得久了，就想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种合欢树。
那些年换过的舍友
-我要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喊我透明人。
-你是科幻迷？
-不，因为我是个没有自己想法的透明人，我总是透过我自己看见别人。
我有幸见过这位透明人小姐，她说，我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说故事。透明人小姐又白又瘦，我们见面时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拎着个小包站在马路对面，笑起来有两颗虎牙。
她的手指又细又长，哆哆哆地戳着硬质菜单上的甜品点个没完。“喂，”我说，“点了这么多吃不下的吧？”透明人小姐的手指便悬在半空中，略显尴尬地晃了晃，她说：“我总是这样什么都想要。”
透明人小姐在高二就去了南澳的阿德莱德，在同龄人中算是出国较早的小留学生。
-为什么不在国内念完高中呢？
-因为我左右两个同桌都去了澳洲，于是我就想，那我为什么要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呢？
-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很容易被人影响的人啊。
-当然也因为当时的课业压力太重，高中简直就是作业和考试编织而成的地狱啊！
就因为这个看似非常随便的理由，透明人小姐很快就办理了退学手续，和两位同桌一起飞往澳洲。在阿德莱德的语言学校，透明人小姐很轻松地通过入学考试，被分入最优秀的A班，而她的两位同桌却分别在B班和D班。
“学习对于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件吃力的事情，无非就是别人告诉你要怎样做，于是你便去照着做，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也就是做得好与不好的差别罢了。”透明人这样说道。随后她比两位同桌都更早地毕业，顺利升入当地的女子高中，预备参加一年后的南澳高考。
-对于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在女校的学习生活，而是那些年我换过的舍友。
-你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并不是，像我这样的未成年高中生必须住在home stay，翻译成中文大概是叫“友好家庭”。也许你听说过，就是生活在当地人的家里，他们会包吃住，也会给予你必要的帮助。
-听起来很不错。
-最开始的确是这样，但问题是友好家庭里并不只我一个国际学生。
透明人最开始住在一对年轻夫妇家里，和她共享卧室的是个日本女生，由于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过于短暂，直到离开后，透明人也没有搞明白她到底叫结衣还是由依。
这是透明人从记事起，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共用卧室，她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同时又觉得真是烦死人了。透明人和我抱怨说，她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大太夸张，不断地摁着手机键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来，日夜不休，没完没了，她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
大概两周后，她们熟悉了一些，不知是叫结衣还是由依的姑娘便邀请透明人一起参加日本人的社交活动。但是这并没有让透明人好受一些，反而让她觉得恐惧，因为这里的亚洲面孔虽然很多，但多数都是日本人。他们在那里打台球，亲热地说着话，她则完完全全被排挤在外，那种感觉太糟糕了。
-毕竟你是中国人，语言交流也会有障碍吧？
-我觉得自己被歧视了，我恐惧看见成堆的人，我也恐惧和别人共享一个房间。
在这种持续不断的恐惧中，透明人很快就受不了了。一个月后，她申请搬离这个友好家庭，转到了另一家，她的要求是不要和日本人共处。
这次她还是得和别人共享房间，只不过室友换成了韩国人。
-说实话，比起日本人来，我更不喜欢韩国人。
-为什么？
-我的室友总是一惊一乍，每天早上5点就会起来洗头，然后在卧室里吹头发、卷头发，没完没了，让人发疯。
-你没有和她交涉过吗？
-我交涉了，但是她说“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房间”。
-那你怎么办？
-在我神经衰弱前，我又搬了出来。
这一次透明人在申请换友好家庭时明确提出了要求，要独立房间。第三次，她被换到了一个有五个国际留学生的大家庭里，里面有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以及她这个中国人，他们各自拥有自己的独立房间。
两个美国男生整天喧闹不休，在后院做各种球类运动，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透明人都认为美国人是靠使用某种兴奋剂保持24小时打鸡血状态的。
待了两个月后，圣诞节如约而至，这是她第一次过如此炎热的圣诞节，透明人觉得一点圣诞节的气氛都没有。可在这个庞大的友好家庭里，除了她，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地变成了好朋友，至少看起来是那样。他们在桌子上摆上精美而丰盛的佳肴，准备好各种果酒，准备欢庆一整天。透明人失落极了，她觉得根本没有人关心自己，自己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成为了真正的透明人，没有人能看见她。
圣诞节当天，透明人收到了妈妈邮来的大箱子，里面有她来年过冬的衣服和喜欢吃的零食，零食整齐地摞在衣服上，衣服还散发着家里的味道。
这是圣诞节那天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她抱着箱子回到卧室，一样样将零食拿出来。正巧屋子的主人路过房门口，看见那么多零食，便说了句：“嘿，这些中国食品看起来很好吃，能给我尝尝吗？”
透明人小姐愤怒地说：“不！”然后关上了房门开始号啕大哭。
-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他们在欺负我，他们忽视我热热闹闹过节就算了，还来抢我的零食。
-喂，你这也脑补过头了吧？
-你现在听见这一切觉得十分可笑吧？你一定觉得我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或者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对吧？
透明人说到这里，将浇了很多千岛酱的日式田园沙拉推到我面前，说：“你吃这个。你不用回答我，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回答很不礼貌，但是我会告诉你原因，你千万不要嘲笑我。我之所以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可笑举动，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中。那时我才17岁，第一次到那么遥远的地方独自生活。我知道你会想，可是年纪更小的留学生也有很多啊，他们并没有如你一般生活在无止境的恐惧里吧。怎么说呢，这和我过去一直走路上学有关吧。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在国内，我每天都会走路上学，周围的景物差不多一直是这样，就算有什么新的建筑要落成，也在我眼皮子底下慢慢进行。我每天的生活便是上学放学，一切都在想象之中，让我有一种可控感和安全感。”
-留学在外的生活当然不可能和国内一样，这点你在出去前没有想过吗？
-我想过，我以为我需要做的只是认识新的同学、交新的朋友以及说英文。但在语言学校的第一天情况就变了，我和我的同桌们分开了，我待在A班的教室里，里面有各色人种，他们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我突然就不安了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
-但是这种情况不是应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缓解吗？
-时好时坏吧。在女子高中开学第一周，我们班有个迟到的越南女生突然一脚踹开教室门，随后若无其事地坐在第一排，举起右手用力向下一压、大喊着：“Fighting！”
-这不过是生活的小插曲，不是吗？
-本来应该是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突然恐惧了起来，觉得怎么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在这种不安的情绪中，我后悔了，我后悔为什么要出国。我想家，想妈妈，想爸爸，想睡自己的床，想逃离这些无休止的噩梦。
-怎么会这样严重？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魔怔了一样变成了惊弓之鸟。
透明人小姐从横贯市区的托伦斯河这端搬到那端，又从那端搬回这端，频繁变化的生活环境和社交关系不断加剧着她的陌生感和恐惧感。
这些让她觉得一切都失控了，她像是一个正在做高速离心运动的溜溜球，现在绳子突然断了，她“呼啦”一下飞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要飞到哪里，会不会粉身碎骨。
大哭后，透明人也没有办法继续在这个友好家庭里生活下去了。这次中介帮她换了一个关系非常简单的家庭，一个没有孩子的单身女士，而她是唯一的住客，拥有自己的房间和独立卫浴。
-这次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还是出问题了。
-又怎么了？
-她让我洗碗。
着了魔的透明人小姐变得连洗碗这样的小事都不能接受，因为在此之前友好家庭中从来没有人要求她洗碗，在她看来包吃住当然也包洗碗。就好像我们出钱去饭店吃饭不需要洗碗一样，她在友好家庭中出了饭费，自然也不需要去洗碗。
透明人觉得这位单身女士是在欺负自己，欺负自己是个不远万里来求学的小姑娘，欺负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毫无还手之力。
她们之间谈判了很久，透明人和那位单身女士各自陈述了自己的理由，透明人小姐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地解决，但是那位单身女士毫无让步的可能。她说，洗碗是每个人自己的责任，如果她有自己的小孩，她也会让他洗碗。
透明人说当时的自己几乎是含着屈辱的眼泪洗完了那些碗和盘子，然后跑回房间疯了一样大哭。她打电话回去和妈妈哭诉，妈妈怎么安慰都没有用，只能在电话那端陪着她哭。透明人什么都听不见，不停地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但是她知道自己一旦出来就回不去了。
气氛一度陷入停滞状态，我想说什么，又觉得那些话语都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透明人打破了沉默，她说：“我不是神经病，我很正常。”
-我之前的人生过得太顺利了，人人都夸我长得好、人聪明，我不用怎么费劲就能考到年级前50名，家里的条件也很殷实，让我能过着悠哉悠哉做白日梦的生活。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温室里的花朵这个比喻，真的非常讨厌，但后来我发现原来我就是。
-所以没办法适应澳洲的土壤？
-只是换了个环境而已，那种剧烈的不适应就几乎将我逼疯，我随时都很紧张，随时怕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变成一个小丑。更可怕的是，那时候的我变得很敏感，随时随地怕别人针对我，出了什么问题就觉得那是种族歧视。
-那你在女高的时候做出过什么丢人的事情吗？
-高中毕业典礼的时候，要求大家穿正装出席毕业典礼和毕业舞会，可是当时的我竟然不知道什么是正装，我穿着毛衣就去了。我以为这就是正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认为毛衣就是正装，但是我确实那么做了。
-你被大家嘲笑了？
-那天我和穿着童子军军装的越南女生一起站在舞池边上，我觉得我们被人明明白白地贴上了一个标签“第三世界国家”。
-就没有别的中国学生或是什么同学告诉你什么是正装？
-我那时候为了准备高考，已经紧张和不安到与世隔绝了。
-真是不美好的回忆啊。
-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可怕，那种遇见突发状况脑子却一片空白，说不出连贯英文句子的经历真的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在原地满头大汗地打转。
-也许你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了。
-你说的没错，其实现在想来，他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在意我才是，是我将这种被注目的感觉无限放大了。
那些年换过的专业
透明人以无比优异的成绩毕业，她的高考成绩足以让她去申请全澳任何一所大学里的任何一个专业，只要她想。
对于透明人来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上了大学就可以自己独立租房了。天啊，她想，我不要室友，不要合租，我一个人的话，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高考完之后，透明人回到国内过假期，这时她做了一个令她日后十分懊悔的举动，她回到了原来的高中去看望以前的老师。
-这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啊。
-但是当时我原来的班主任和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你啊，一看就是个学理科的料。”
-那你喜欢理科吗？
-我不喜欢也不擅长，并不是学得很差劲，只是学起来有些吃力。我本来在高中也是学文科的，到了澳洲后觉得中国人学理科会有优势，才在女高学习理科的，但是她这样说了之后，我就觉得我大学也应该去学理科。我不想说，“抱歉，我理科很吃力，我学不了……”我开始期望自己理科也能变得得心应手。
-你真是个……想法相当随便的人啊。
-所以我说我好像是个透明人，透过我只能看见别人的想法。
-于是你选了现在这个专业？
-这不是我选的，是我妈妈选的，她说“你学这个肯定很适合”，就这样我去了墨尔本学习土木工程。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