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子怕是有些年头了，窗棂年久失修，窗框和窗框间透风，窗框和屋子之间也透风，夏天也就算了，冬天冷得吓人，海风从细缝里钻进来，能渗到骨头里。窗外则是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顾惜朝说这种声音很奇怪，有时能听得真真切切，有时一点也听不见。时间久了，她老怀疑自己幻听。她又说，可一旦听见了那种声音，她就再也无法忽视它，整个耳廓里盈满了那种声音，哗啦哗啦，海浪不停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好像天地间只余下这种声音了。
顾惜朝和大部分留学的中国女生一样选择了会计，她不怎么喜欢这个专业，但是要考虑回国后的就业情况，她母亲也同意她这个选择。
-当我不再任性的时候，就发现和父辈们没有那么多矛盾了，也会慢慢发现其实他们说的大部分我原先认为很过时而没有建设性的话都是对的。
-那你在大学里学习生活还好吗？英语彻底没有问题了吗？
-还好吧，数学上总是会有些优势。大概没有人能说自己的英语完全没有问题吧，只是应付日常交谈没有问题，说话不会再打结了。大部分留学生的英语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并不是说出国了英语就会变好，环境是能带来优势，但还是要靠自己不断地去努力学习。
-那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听课没有大问题了？
-如果是我个人的话，半年后就没有大问题了，那时候在语言学校和啤酒一起学得很认真，把基础打扎实了。
但顾惜朝的生活没有和预想中的一样，朝着鲜活的方向一路狂奔，紧接着她又遇到了一些奇怪的问题。
当她坐在阁楼的书桌前写作业时，突然就能听见海风的声音，然后再也没办法忽视，她必须在这种声音中写作业、洗澡和睡觉。她开始变得难以入眠，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顾惜朝将这归结于窗棂年久失修，她和房东太太提过很多次，每一次房东太太都客客气气地答应了，但是从来不去请维修工。
-英国人真的很奇怪，表面上永远都很绅士，永远都彬彬有礼，但是你认识他们时间长了，这种好感就会被层层剥离。
-你的意思是虚伪？
-礼貌是一种盔甲，穿上身掩饰一下自己的冷漠，这话很绝对，但是往往英国人就给人这种感觉。
-所以没办法和英国人成为朋友？
-到底文化不一样，其实很难融入他们的社交圈的，不是不行，但真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他们热爱没完没了地聚会，没完没了地喝酒疯闹，但是这些中国人很难接受，不是说完全不喜欢，出于好奇我们也会参加当地学生的一些聚会，但怎么也不会这样频繁地喝酒疯闹。
-你觉得这是文化上的隔阂？
-很复杂，根本说不清楚。并不是说我来这里留学就了解英国是怎样的，何况我只是待在威尔士的一个偏远角落，根本说不上对英国这个国家有什么了解。怎么说呢，我们来留学，除了特别有钱的富二代可以过来胡闹，大部分人仍然是多多少少背负着责任而来的。我们回国也有就业压力，而英国本地人就不一样了，这个国家在过去的几个世纪给他们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他们也有压力，但是和我们的压力根本不是同一种压力。
海浪声
因为被海风吵得无法入眠，房东太太又不请人来维修，某天深夜，顾惜朝就爬起来开了盏小台灯，将报纸撕碎一点点填进缝隙里去。坐在书桌上能望见不远处的海滨，地平线在深夜模糊成一团浓黑，海边的路灯沿着散步道朝山上盘旋蔓延。
她看着浓黑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看起来同样浓黑的礁石，又发出那样哗啦哗啦的声音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就在世界的尽头啊，亚欧大陆的尽头啊！
她感受到了恐惧，紧接着是一阵战栗，面前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要吞噬自己一般。她逃回到了床上，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枕头下，但是没用，那种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是不断钻进耳朵里。
第二天她去上学，在半山腰上看见一只狗被自己的后脚给绊倒了。她在教室里将这件小事说给英国同学听，结果他们都笑疯了，但是她完全没有感觉到好笑。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奇怪的人，好像感觉不到生活中的各种情绪了。
-为什么？
-当时并不知道，总觉得自己很奇怪，和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变得很遥远。有时候半夜无法入睡，我就会想，为什么我从这片大陆的东边来到了这片大陆的最西端，一开窗就是海洋。
为了解决失眠，顾惜朝给自己买了耳塞，其后果就是睡得昏天暗地，从上午睡到下午，从下午睡到凌晨，那种感觉就像在逃避什么似的。
很快暑假来临，绝大多数学生都离开校园回家了，中国学生也多选择回国过暑假，原本就低密度的社交生活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暑假的一天，顾惜朝本来正在好好地看书，突然那种哗啦哗啦的惊涛拍岸声又出现了，她躲进被子里没用，把头埋到枕头下也没用。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她开始疯狂地想要逃避这种声音，最后她把自己关进了衣柜里，世界终于安静了。
-你没有试着和大家聊天吗？
-时差不一样，很难聊天啊，而且也没有共同话题可以聊。他们总是问我，“你现在一定很爽吧”，“威尔士在哪里”，“什么时候去伦敦”，“帮我代购呀”……要不就是问我，“你那现在几点钟”。
-真是尴尬的现实啊。
-是啊，于是我在漫长的暑假里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狭小的衣柜里。
-为什么是衣柜里呢？
-因为衣柜让我有种安全感，感觉被某种东西给包裹住，可以保护自己了，不然总觉得自己是在海洋中，随时会被卷入深海。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想是因为无边无际的孤独吧，在那种地方真的很孤独啊，一不留神就陷入了奇怪的状态无法自拔。
走出去
顾惜朝时而在衣柜中睡去，时而清醒地坐着，时间和空间对她来说丧失了几乎全部的意义。某天，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中国同学已经全部回家了，英国同学又和她甚少联系，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响过了。
电话铃声像是刺破异世界的钢刀，顾惜朝从衣柜里爬出来，上面一长串的号码显示那是一个国际长途，一接通就是她母亲的声音，她母亲问她过得好不好，为什么那么久都不上网，又问她钱够吗，一定要省点花。
顾惜朝说自己很好，一切都很好，钱用得很省，从来没有到处去玩。说到这里，顾惜朝的妈妈又说：“那你去玩吧，出国了总是要去玩玩的，这点钱还有。”
顾惜朝又说，自己想找个机会去打工。她母亲说，别打工了，省得让她担心被人骗打黑工，好好学习，不差那点儿钱。
-你妈妈说话很矛盾啊。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在她心目中永远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小孩子，但是我必须打破这个怪圈。
-你这就去打工了？
-是啊，我跑到山脚下的咖啡店去打工了，七八月是大家来看白头鹰的季节嘛，那里很缺人手。
-你去端盘子啊？
-才没有，老板说我骨骼清奇，是个做咖啡的好料子。
对于顾惜朝来说，人生似乎充满了奇怪的机遇，她很容易陷入莫名其妙的情绪而无法自拔，但同样的，她也会因为一段对话、一个电话而迅速地走出来。
-后来我联系了留在英格兰的啤酒，我问她要不要出去玩，她说好啊，我们就一起办理签证，一个月后去了次德国，当然用的是我打工赚到的钱。
-德国好玩吗？
-景色、建筑都很漂亮，是绝对值得一去的地方。当时我就想，留学真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啊，在德国的时候心情就特别愉悦、特别放松。
-这是留学期间让你最开心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大二过年的时候我回家了，我妈看着我的成绩单可开心了，我终于能让她在亲戚朋友和同事面前骄傲地说“我女儿在英国念书很厉害的”。我以前觉得中年人的虚荣心很无聊，但是我现在觉得能让我妈为我骄傲真是件特别好的事情。我还想了很多，想着等我弟弟长大了，我就可以和他说“你姐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呢，在世界的尽头待过呢”。
-虽然你总说那是欧亚大陆的尽头、世界的尽头，不过似乎英国就是个岛国，威尔士也不在欧亚大陆板块上。
-是哦……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我又重新觉得那不过是个美丽而宁静的小镇，夜晚漆黑的大海也不再可怕。
-那么留学对于你来说最大的意义是什么呢？
-对于我来说的话，大概就是爱自己、爱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