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玉琴妈妈穿着整洁,端庄地坐在显眼的位置。她满脸喜悦,高兴得合不拢嘴。她在回想,自己从杭州来到这西北N市,那时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几岁。本来脸蛋儿就十分俊俏,再加上西子湖水把她养育得细皮嫩肉,特别招人喜爱,看上她要娶她为妻的男人还真不老少。这些人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干部;有离婚的,也有没结过婚的老光棍。这些人在政治上按当时的标准都是很不错的;政治条件不好她是绝对不会找的,再说,人家也不敢找她这样的女人。她有几个要好的姐妹也常常善意地劝她赶快趁着自己还年轻有些姿色再找个男人。
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个男人。刚一接触,她就发现这个男人那双眼珠子贼溜溜转,嬉皮笑脸,甜言蜜语加动手动脚,迫不及待地向她求欢,恨不得马上就把她抱到床上做爱;并且,有一次,她猛然间发现那男人看到她那渐渐发育起来的漂亮女儿玉琴时,那异样、很不地道的眼神冒出可怕的光,她惊呆了,就毅然决然地断绝与这个男人的来往。当然,她还是蛮照顾这个男人的面子,没好意思说出拒绝的真实原因,只是和介绍人说那个男人文化水平太低,好像没念什么书,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箩筐。
这期间,她也曾经动过一次心,应该说她感悟过真情,有过一次真爱。
那是一位在中学教政治的优秀教师。他对玉琴妈妈真心实意地动过感情,但是,令人遗憾的是,不承想这位教政治的老师却犯下了致命的“政治”大错误。
原来,这位政治教师当班主任的班里有个出身工人家庭的学生,倚仗自己出身好又有个在市上当领导的亲戚,十分调皮捣蛋,常常把班里搞得乌烟瘴气,使他大伤脑筋,在教师队伍里也很失颜面。一次学校正在开广播大会,那个学生把高音喇叭摔坏了,他不敢承认,就赖在一位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品学兼优的学生身上。这位老师为了教育这位学生,在讲中国共产党党史的时候,就说:“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向忠发、卢福坦、顾顺章,他们都是工人出身,他们被捕后没有受到一点皮肉之苦就忙不迭地叛变了;而几位知识分子出身的领袖人物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蔡和森等被捕都没有变节,有的表现得大义凛然、浩气长存,有的视死如归,唱着雄壮的国际歌从容就义。”
这位政治教师的话被那个学生向上告了一状,说他污蔑工人阶级,并向已经被否定、作为反面人物的陈独秀脸上抹粉涂金。他有口难辩,本来“反右”运动已近尾声,他作为漏划“右派”,戴上右派帽子,被开除党籍,牵赶到农场去劳动改造……
玉琴妈妈正在准备梅开二度与这位老师结鸾凤之好,没想到他竟然犯了如此不可饶恕的“大错误”,不仅断送了他本人的前程,也使玉琴妈妈与他正准备缔结的婚姻夭折了。
玉琴妈妈对这没有开花结果的姻缘,惋惜过、惆怅过,心里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也感到很庆幸,幸亏自己还没有与这位老师结合,否则,她这个反动军官的家属头上又要多了一座“右派”老婆的“大山”,那不要把她压死!
前年还有一位大干部刚丧偶,就有人来提亲。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盛夏的一个周末下午,统计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和她在一个房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差一点把她整死的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早已经溜走了。三伏天连着数日高温的桑拿天,没有一点风,又没有风扇,更没有空调,房间里实在闷热难忍,她就把门窗都开着,透透气。临近下班的时候,她看到一男一女走到统计室门口,驻足不动,一面向她张望,一面窃窃私语。那女的她不认识,男的好像是新来的或是新提拔的领导,前阶段总公司开全体职工大会时,见他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
她不知道这两人在说啥,有啥事,但她看得出领导对那位女同志蛮敬重,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的样子。她看到两人说话时,不时地侧着头向她瞅两眼,领导的嘴巴有时还微微咧一下,神秘得很,她就立马下意识地把头低下来,避开他们的目光。她平时难得见到总公司的领导,偶然碰到也没有主动打招呼的习惯。不一会儿,她侧眼看到单位领导附在那女人的耳朵上又小声嘀咕了几句,就两只手一起伸出来,深弯着腰和这位女同志握了握手就走了,临走时又看了她一眼。
单位领导刚走,这位女同志就走进统计室,笑嘻嘻地问她:“您就是赛丽香同志吧?”
“是呀,你有事吗?”玉琴妈妈愣了一下,赶紧站起来,面带笑容地回答。
这位女同志看到玉琴妈妈满脸疑惑,就老练地说:“您请坐,我和您谈件事。”说着,她就拿出小手绢擦拭了几下对面桌子胖女人坐的小方凳,坐了上去。
玉琴妈妈看这女同志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或许她工作条件好,保养得也好,少相,实际年龄可能比自己大。这位女同志细高个,身材不错,长着一张不难看的脸,皮肤细白细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嘴唇薄薄的,一看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玉琴妈妈想:她找自己不知有什么事。她不是直接来找自己的,而是由总公司的领导陪同,可见她是一位有来头、有身份的人。
这位女同志开口说:“我们那里有位大领导,老伴刚去世,他儿女都大了,不在身边,现在就他一个人,生活上倒没有问题,有保姆伺候;他房子很大,又有专车,只是没有个做伴的,总是感到孤单。他老人家老早以前就看上你了,让我来和您谈谈……”
这位女同志说话时,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玉琴妈妈的脸,在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玉琴妈妈听了这位女同志的话后,甚感突然,更感到吃惊,心里纳闷:我又不认识那位大领导,他怎么会老早以前就看上自己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认识这位领导。”
这位女同志意识到自己后面的这句话说漏了,有点欠考虑、不妥当,她反应极快地改口说:“是我看上你的。不过,是谁看上了你无关紧要,这不是坏事,你不要想得那么多。”她好像是怕玉琴妈妈提出疑问,就紧接着说:“大领导各方面条件都没得说的,虽然年过六十,但身体很好。像他这样大的领导干部,即使退下来,也是有事干,退而不休,到哪里挂个名,舒舒服服,拿的钱恐怕比在职时还多;就是到全国各地转转,那个省市的领导也会盛情接待……”
玉琴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提亲搞懵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况且对方——眼前这个女人又是来自大上层,很有身份、很有地位,总是显得高人一等的样子,说话的口气居高临下,不容置问。这定然是她在上面的大机关待惯了,见了下面的人总是有些气势逼人、颐指气使,显得优越感特强。也看得出她很善于给领导办事,似乎能当得了那位大领导的半个家。也不知她和那位大领导是什么关系,是他的秘书?
在这位女同志说话时,玉琴妈妈也不知是不好意思,抑或是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所压抑,她很少抬起头来看对方那时而满面笑容,时而板着面孔严肃起来,把面部表情变化运用得很丰富,也很自然。使自己有许多困惑和疑虑只能在心里打转,张不开口。自己连这位女同志姓啥、叫啥,那位大领导叫啥名字都不知道,也没敢开口问。自己好像脑袋瓜麻木了,失去了话语权。就是自己起先想问问那女人“我也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看上我”的话到了嘴边也咽了下去。
这位女同志看看玉琴妈妈低头不语,心想,一定是大领导的地位把她吸引住了,抑或是自己的身份和气势把眼前这个没有地位的女人给镇住了,如果是这样,下一步就好办了。于是,她就像领导给下面交代完工作任务一样,站了起来,又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就这样吧,我想你还是认真考虑考虑,不要错失良机!”
玉琴妈妈乍一听这位女同志的话,软绵绵的,淡风轻云,甚至还有点暖融融的亲切感。但是,她稍微细细咂摸品味,觉得这话却是绵里藏针,再想想这位女同志刚才那神气就像是在下达命令,不容置疑,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最后,这位女同志站起来,腰杆直直的,伸出一只手,玉琴妈妈也赶快站了起来,走上两步,与这位女同志握手。
玉琴妈妈站起来握手时,这位女同志灵活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扫视了几遍,就是握手的瞬间,还注意观察她的手。此时,这位女同志脸上出现一种神秘的笑意,她在想:大领导真是好眼力,好记性,也好胃口;不知哪年哪月在哪儿见到这个颇有姿色的女人,对她的印象竟然如此深刻,以至于老伴刚刚去世,就迫不及待地要她填房、做伴。
这位女同志走出统计室,玉琴妈妈站在窗户边,看到这位女同志走到公司院子。此时,她猛地发现院子中央赫然停了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小轿车,这位女同志径直向小汽车走去。
这时,不知刚才总公司的那位领导从哪里走了出来,他好像一直在恭候这位女同志。只见他一溜小跑急匆匆赶上去,和这位女同志交头接耳了一会,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后来,他拉开小车门,一手扶着车门,一手罩着车门顶部,小心翼翼地把这位女同志送上车。这位女同志从小轿车窗户向外伸出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轻飘飘地摆动了几下。单位领导站在小轿车旁还像拜菩萨似的,双手合掌,脑袋似捣蒜,直到小轿车“呜”的一声,一溜烟地开走。
玉琴妈妈想:自己单位这么大的一个省运输公司,有几百辆大卡车,却没有一辆像今天这位女同志坐的小轿车。单位两辆破吉普,有了年头,三天两头坏,早该进历史博物馆了,每年的修理费都可以买辆新的。到底这位女同志是在大上层大机关工作的,不管是干公事还是干私事,走到哪里都有小汽车接送,并且,下面的领导都恭恭敬敬,十分巴結、热情迎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