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和他婶母走出急诊室，并没有走远，就坐在走廊的一只破旧长条凳子上。
新郎可能是被新娘在婚礼上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昏了头，只见他眉头紧锁，愁眉苦脸，紧闭双目，呆若木鸡地坐在凳子上好像犯起了迷糊。
新郎的婶母——高经理夫人却瞪着一双忧伤的大眼睛直叹息。这里有她对新娘不幸患病的同情和伤感，也有她对侄子高杰不幸婚姻的悲悯，特别是后者，她倍感悲伤。因为，她凭女人的第六感官，感到不管新娘怎样，这婚姻定然夭折，想到这里她不禁潸然泪下。
她嫁到高家，就是高家人。她想，侄子高杰那长相确实不敢恭维。他那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脸部，有人说他“陕北大地路不平”，再加上他那猥琐庸俗的体态和萎靡不振的神态，着实令人摇头、咋舌。
本来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歪瓜裂枣般的侄子，居然取了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姑娘，理应是高家的光彩，自己也倍感荣耀。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新娘子在婚礼上会突然昏倒，不省人事。这残酷的事实，使高家由喜转悲，简直乱了套。那本来就十分木讷猥琐的侄子，现在就更加萎靡。她那整天价在外面“飞着”不着家的丈夫高经理，好像比日理万机的国家总理都忙，说好他来参加婚礼他却不来，到如今也不见他的人影……
对于侄子这门婚事，高经理夫人背后也听到不少议论，“一枝好花插到牛粪上了”，“谁说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自古就有‘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真是好汉无好妻，赖汉搂着花枝枝”……甚至，有人怀疑新娘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她怎么会下嫁如此猥獕的男人。
听到这些议论，高经理夫人本来不太复杂的头脑，也产生了一些想法。她知道，尽管在容貌姿色上自己与冷姑娘不相上下，然而，在其他方面，她是无法与冷姑娘相比，特别是冷姑娘那高雅不俗的气质，但是，她还是将自己的婚事与冷姑娘作了简单的比较：
想当年，她嫁给高经理，看中的是他在城里工作，这几乎是她当时嫁人的唯一条件。只要他身体没有特别毛病，不聋不哑、不断腿缺胳膊，人长得再丑点也没有关系；而高经理看中的是她的年轻美貌。虽然说，她本来可以凭借自己娇艳靓丽的容颜，在家乡挑一位年龄相当、相貌堂堂的郎君，可是，那样她就必须接受一辈子“拿大笔写转字（刷锅）”，整天价围着锅台转，满耳朵都是锅碗瓢盆“交响曲”的事实；高经理虽说其貌不扬，年龄又大她许多，并且离了两次婚又拖儿带女，但是，嫁给他，就是嫁给城里人，自己立马就可以“消灭城乡差别”，永远告别那穷山沟。
冷姑娘与她不同，她本来就是城里人，而且是中国最大的都市上海人。这里，虽说也是城市，但是与大上海是无法相比的。冷姑娘从南方的沿海大都市来到这干燥的西北边陲，在生活和气候方面，无疑都有诸多的不适，再加上她第一次远离母亲，只身一人来到这数千里之遥的北国异乡，举目无亲朋的孤独，常使她无所适从，这是细心的高经理夫人所能观察到的。但是，冷姑娘由大都市上海来到这西北边陲城市的心态变化，却是高经理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感知的。
高经理夫人自小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小山村，衣食无着的困苦生活，她记忆犹新。她结婚时才第一次穿袜子，刷牙还是进城以后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今天，在生活上高经理夫人是很知足了。尽管这个城市地处西北，不够发达，人们形容它“一条大街两栋楼，一个警察看两头，一辆公交满街游，一个公园两只猴……”更不能与繁华的沿海城市相比，但是比起她那穷山恶水的家乡好百倍。她从小就听人们说，城市里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自来水都安装在灶头”……这些巨大的城乡差别，她是深有体会。
她父母双亲都在，只是年事渐高，身子骨都不够硬朗。她是个孝顺女儿，常常牵挂父母，总想常回老家看看。虽说，用今天的眼光衡量，N市距她的家乡不算远，不过三四百公里的路程，可是，她的家乡是在偏僻闭塞的山区，那时，不要说火车，就是汽车也到不了她的家乡。
她每次打算要回家乡前的几个夜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里有她即将见到年迈父母的激动，也有她对长途跋涉的心憷。她几乎可以如同过电影一般，追溯起每次回家乡的场面，尤其是那些使她倍感酸甜苦辣的情景。
她每次回家乡，父母都喜出望外。
她第一次回家乡过年，事先去信告诉了父母，由于路途的延误，让劳累多病的父母焦盼了好几天。每天老两口天麻麻亮就冒着刺骨的寒风到村边小山冈上翘首遥望，那是进出这个小山村唯一的路。
自那以后，她再回家乡，就多了个心眼，不再提前告知父母。这样，既可以避免老人家牵肠挂肚、寝食不安地惦念，还会给他们来个意外的惊喜。
那时，高经理夫人的家乡还没有电灯。她每次回家乡，那萤火虫般暗弱的油灯光，让她很不习惯。虽然，家里人因为她的到来，奢侈得把放在已经熏得黑乎乎的窗洞里，可以兼顾两个小屋照明的，平时都不舍得用的油灯的灯捻子挑得老高，尽量使小黑屋亮堂点，但她还是难以适应。每当夜幕来临，她就显得无所适从。但是，这点在言行上她都无所表露，毕竟这贫瘠的穷山沟是她土生土长的地方，回乡看望父母的欢乐是压倒一切的，没有电灯的不适只是暂时的，待不几天她就会离开这穷山村，回到那灯火辉煌的城市。
其实，没有城市辉煌的灯光，只是城乡差别的一个方面。这穷山沟生活用水的艰难，也是打开水龙头水就哗哗流出的城里人所无法想象的。要走几里，甚至十几里开外的山路去担水，其艰苦的程度可想而知。水，在这极度干旱的黄土高坡，无疑是十分宝贵的。一家几口共用少半盆水洗脸，已经够奢侈了，洗澡是谈不上的。好在高经理夫人多半是春节前夕回家乡，那正值隆冬腊月，不洗澡是可以忍受的，再说，她毕竟土生土长在这里生活了近20年。
出于对她的偏爱，或是对城里人的另眼看待，家里人总是让她第一个先洗脸。这时，刷牙她常常有些犹豫，因为，那时家乡人还没有刷牙这种现代文明的习惯。
她第一次与高经理回家乡，确实风光不小。
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她还不到二十岁，穿着一身崭新的天蓝色列宁装，脚上穿着新买的皮鞋，这都是她为回家乡才盘算准备的。第一次穿这样时髦的衣装，她着实有些不习惯，尤其是第一次穿皮鞋，走路都不自然，晃晃悠悠，别扭了很长时间。
这时，她已身怀六甲，但是，她那十分匀称的婀娜身姿，并不显得臃肿。“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她那陕北米脂姑娘像熟透的苹果似的红扑扑的脸蛋，依然光彩照人。
至于高经理，脸像打了鸡血似的红光满面。分头梳理得油光溜滑、一丝不苟，苍蝇落在头上都会滑下来；穿着对他那五短身材很不协调、笔挺的四个衣兜干部服，戴手表的左手衣袖挽得高高的，皮鞋也擦得锃光瓦亮……以雄健的步伐，神采飞扬、派头十足地走在乡间满是石子的小路上，咯咯直响，风光得很。
这是风和日暖的阳春季节，几个坐在路边门口晒着暖融融的阳光补衣纳鞋的婆姨，看到高经理雄赳赳，气昂昂，精神抖擞地走在路上，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活儿，像谈论国家大事一般，你一言、我一语，热议起来：
“瞧！老孙头的女儿回来省亲了，女婿也跟着来了。”
“人家闺女靠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找了个城里人哪。”
“听说还是个当官的，官比我们村里哪个干部都大哩。”
“哼，你真老土！我们村里那些土包子干部算啥？你没看见人家穿的是四个衣兜的干部服哩！”
“穿着皮鞋，镶着金牙，还戴着手表……”
“人家丫头多有出息！出去没有几年也穿上了皮鞋，穿的制服款式咱还没见过哩。”
“你简直是个土老帽！人家那是列宁服。”
“听说男方大十好几岁，离过两次婚，后面还拖着两个油瓶啊！”
“大十好几岁算啥？有两个娃儿又算啥？给我，再大十岁、再多两个娃儿我也干哩。”
“哎呀！你眼红啦？”
“眼红有什么用呢？谁不想离开这个穷山旮旯到城里去呢？只是咱脸蛋儿不行哩。等俺丫头长大了，我一定叫她嫁个城里人。”
“嗬，你望女成凤啊！穷养儿子富养女，那你就把丫头好好养着，说不上也养成一朵花呀！丑小鸭也会变成白天鹅哩。将来嫁个城里人，那你可就有了享不完的福哦！”
“你说也怪，都吃一样的饭，喝一口井的水，人家闺女咋就出挑得那么好看呀？！”
“长得好还要嫁得好哩，像人家老孙头的丫头这样，可以满大街风风光光……”
“那当然啦。”……
高经理斜眼瞅瞅这些土里吧唧的婆姨，有的竟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感觉有两个年轻的好像有些含情脉脉地向自己示好后就羞答答地赶快把头低下。虽然高经理听不清这些婆姨咬着耳朵低语些啥，但从她们的神态看来她们是在谈论自己；并从她们个个那仰慕的眼神和歆然的表情来看，她们对自己是没有恶意的，相反，有的只是对自己的艳羡，甚至是爱慕。此时，高经理心花怒放，昂首挺胸，跨步也格外高远起来，努力使自己显得精神十足、器宇轩昂。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年轻了许多，俨然成了一位“白马王子”……
那时，高经理和夫人的家乡，人们穿着不能说是千年恐怕也有数百年基本不变的衣着。人们看到身穿制服脚穿篮球鞋就感到眼亮、新鲜，若穿上皮鞋戴着手表那就更加耀眼，满眼生辉了。
有一次，高经理和夫人穿过村庄去赶集。三五成群光着脚丫子，有的还光着屁股蛋子的农村娃娃，尾随其后，个个摇晃着小脑袋，不知疲倦地喊着：“留分头——不戴帽，镶金牙——开口笑，戴手表——挽三道（衣袖），穿皮鞋——走石桥。”另一群小“赤脚大仙”唱着当时乡间颇为流传的歌谣：“一军官，二政干，三工人，四教员，至死不嫁庄稼汉。”此时，高经理那黑里带红、粗糙的脸上就浮现出得意的笑容。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小山村里是多么风光，简直是威风凛凛，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油然涌上心头。他双手背在后面，放慢速度，挺胸腆肚，大摇大摆地迈着标准的四方官步，用傲视一切的神态，高视阔步地走在山村小路上……而此时，高经理夫人，却很不好意思，红着脸，羞答答地低下头。
从此以后，高经理夫人就再也不好意思与高经理一起在村庄里走动。并且，她还动些小脑筋、想些小办法，尽量使高经理少在村庄里走动——显摆。
那时，新中国刚诞生。那些南征北战、四处奔波而延误了婚事的革命者，理所当然地组建家庭。而数量众多，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已婚军人、干部，也在忙着改组家庭。农村那原配的土里土气的结发妻子，与他们现有的身份或地位相比，已经十分不相称。换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为妻，似乎是天经地义。这些人的身份或地位，确实极大地吸引了有足够姿色的年轻女性，这是她们摆脱贫困农村生活的捷径，高经理夫人就是走的这条捷径。
接下来，就是在城里工作的工人回到农村家乡找媳妇。这些人，很多人几天前还是农民，因为新中国刚成立，城市建设和发展需要人，在城里有点亲戚朋友关系的农民，就流动到城里工作。农村姑娘嫁给他们，自己也就可以进城，因为，那时户口由农村迁移到城市比今天要容易得多。当时不管你在城里干什么工作，只要回乡下找媳妇，方圆几里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姑娘就会纷至沓来，任其挑选。这种婚姻“短平快”，速战速决，成功率却特别高，完全不需要漫长的谈情说爱。因为，姑娘唯一的条件是嫁给城里人，自己也就可以进城，告别穷乡僻壤的农村，过上令人羡慕的城市生活。而男方对女方唯一的条件，就是年轻漂亮。这在姑娘堆里，百里挑一，总是可以满足心愿，达到目的。剩下没能嫁夫进城的姑娘，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农村选择个教员（教师）。嫁个农村教员的姑娘，虽说自己不能进城，瞬间就脱离贫穷落后的农村，但是，至少身边睡着的不是灰头土脸、浑身散发着泥土腥味汗臭的泥腿子庄稼人。那些在农村寒冬酷暑，风吹雨打，背朝蓝天，俯视大地，一年四季披星戴月撅着屁股“修理地球”——整天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小伙子，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个漂亮的姑娘离开农村，嫁到城里，有的还是他们的意中人；而那些城里人，不管是歪瓜裂枣，还是拖儿带女，回乡不几天就会娶走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那些在农村种田的小伙子们难免产生自卑、气馁、惆怅，甚至是妒忌、怨恨的心情，发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