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经理的哥哥,也就是高杰的父亲却没有高经理这样“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为了填饱肚子,他一年四季随着昼夜长短的变化,春夏秋冬的不同,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年复一年地春种夏管,秋收冬藏。寒来暑往,风吹雨打太阳晒,他过早地成了一个直不起腰杆的伛偻老人。
迄今,他的足迹也没有超出十几里的方圆。他生长的山村,虽说距县城不过三四十里,可他从没去过县城。他只有爬到村旁不远的高山上,站到光秃秃的山顶,远眺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似凝固的巨大海浪一般层层叠叠,眼界似乎才开阔了起来,自己也顿时觉得高大了许多。
当然,高杰父亲已经过去的人生时光也不能说全是平淡无奇、毫无亮点可言,他也有出彩、可圈可点,甚至令他引以为自豪的地方。
据说,新中国成立前他在山上放羊时,救过一位中共陕北高级领导人。
当时这位中共陕北高级领导人处于被马鸿逵的骑兵追杀的危难关头,他急中生智,脱下自己身上的老羊皮袄,披在这位领导人的身上,又把赶羊的鞭子给他,把他扮成一位标准的羊倌,躲过马鸿逵骑兵的追杀,也就逃过一劫,他自然也就为革命立了一大功。以后儿子高杰走出山沟,到城里上中专,与他的功劳不无关系。可惜这位领导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路线斗争”中犯了大错误,过早地从政治舞台上陨落消失!
高杰的父亲还有一次值得炫耀的壮举。
那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仲夏的一天,高杰的父亲去赶集。这集市是在距他的小山村不太远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有条比较宽的土路——勉强可以称得上公路,把这乡村小镇一分为二。
每逢五天一集市那天,从四面八方赶集的农民和小商贩,熙来攘往,都挤在公路两侧,密密麻麻地摆满五花八门的农副产品。有卖牛猪羊等家畜,卖鸡鸭鹅等家禽,还有卖猪牛羊肉的、卖鸡鸭鹅蛋的、卖大饼油条的……各种瓜果蔬菜,可谓品种繁多,称得上琳琅满目。
这正是盛夏季节,桃子、杏子、李子等本地水果已经上市。高杰的父亲起了个大早,在自家小院的桃树上摘了两框桃子,赶早就挑到集市,在公路边上占了个显眼的好地盘,想卖个好价钱。
集市上的人熙熙攘攘越来越多,比肩继踵,叫卖声此起彼伏,喧哗不止,一派繁华景象。高洁的父亲扯起脏兮兮的衣襟揩拭脸上的汗水,一面学着别人吆喝:“贱卖了!鲜美的桃子,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要鲜美!”
临近中午,半天的时间他勉强地卖出一筐。这时,一辆黄绿色的敞篷吉普车带着卷起的尘土,呜呜地奔驰过来,刺耳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汽车!”一个见过世面的男人,知道这是汽车,就扩着嗓子大声地喊叫。
那时,这里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没有见过汽车,听说过的也不多。今天见到这比牛马大得多的没有尾巴的“庞然大物”,无不惊讶、好奇。集市上的人们,个个调转脑袋,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像是在观望怪物,又像是在欣赏稀世珍宝,一双双眼睛随着汽车在转动。
汽车在驻足观望的人群中缓慢地委蛇穿行。身材矮小的高杰父亲为了看得清楚,竟然站了起来,并举起一只手放在额头前遮挡着耀眼的阳光,边看还边指手画脚。汽车在他的跟前艰难地通过,他突然感到脚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原来,汽车把他剩下的一筐桃子剐倒,砸到他的脚上,桃子也滚落一地。
高杰的父亲见此状况,怒从心头起,立马火冒三丈,顿时失去理智,抄起扁担冲上去,张着他那已经没有几颗牙齿的黑洞洞的嘴巴,骂道:“你他妈的瞎了眼,把爷爷的一筐桃子给毁了!”
只见他,抡起扁担把吉普车凸出的一只前大灯打碎,把扁担向地上一戳,一手叉腰,活像个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英雄。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十分得意地吼道:“叫你瞎眼!爷也是站着撒尿的大老爷们!”
围观的人们哄然大笑,有人还竖起了大拇指头。
这吉普车上只有一位司机。也不知道这司机是紧急公务在身,还是迷失了方向,走错了路,误入歧途。在这完全陌生的乡村集市里,遇到这杀气腾腾的场面,他岂敢停下车来理论,只能小心驾驶,慢慢前行。
高杰的父亲神气十足地走回自己的摊位,刚弯腰向筐里捡桃子,看到今天自己一大早就起来精挑细选的桃子破碎了好多,不能售卖,损失惨重,刚刚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怒火又燃烧起来。
他看到那失去一只“眼睛”的汽车快跑出集市,想起刚才自己只是打瞎了汽车的一只“眼睛”,就又抄起扁担像撒欢的猎狗猛跑追了上去,狠狠骂道:“奶奶个熊,你这个独眼龙,我让你两只眼睛都瞎了,看你还能跑!”只听“砰”的一声,汽车的另一只前大灯也被砸碎。
司机见状不妙,幸好刚跑出集市,就加大油门,“呜——呜——”一溜烟地跑离这危险之地。晚上他一定会有一场噩梦!
高杰的父亲汗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看着远去的汽车,心里暗自捉摸:这个家伙,说不上像二郎神一样,额头中间还有一只眼睛,不然它怎么两只眼睛都被我打瞎了还能跑?!他用脏兮兮的,在跟前才能看得出是白色的粗布衣袖擦拭着满脸的汗水,呼呼直喘,提着扁担悻悻地走回来收拾他的烂桃。
高杰父亲的这次壮举,很快就传遍他的村庄,甚至是四邻八乡也渐渐知晓。从此,人们见到高杰的父亲,有事无事就会竖起大拇指,说:“爷也是站着撒尿的大老爷们!”高杰的父亲听到这话,脖子一歪、头一仰、嘴角一咧,眉眼自然挤出一丝笑来。
这句话已经成为周遭十里八村的人们相互戏谑和开玩笑的一句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