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旁边的酒馆，两人选了个好位子，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可以远眺小镇的墙头。这时也不用身着碎花蓝布衣服的服务员给介绍菜式，一口气报出了“荷叶粉蒸肉、霉干菜烧肉、椒盐南瓜、白斩鸡、马兰头、白水鱼、蝉衣包圆”等菜，还点了一小坛子的佳善黄酒用热水温一下。
一顿热饭下肚，一坛子的黄酒也七七八八了，一阵凉风吹来，秦文忠感觉有点恍惚起来，对面的王文娟也是婆娑着眼睛，脸色泛着红晕。这时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年人穿着土布却很干净的衣裳走上来用异常生硬的普通话问：“小伙，姑娘，要听曲吗？”娟子看了一眼秦文忠，伸手拿着曲目表，说道：“点一段越剧吧，《五姑娘》。”老头伴奏，老太太唱了起来，秦文忠是听不懂，而娟子倒是看起来听得津津有味，妇人涩涩的声音和咿呀的二胡混起来，透着质朴和沧桑，与黑黝黝的屋顶和掉色的门窗很相衬。
唱完后，王娟说道：“大伯，大妈，不唱了，你们给我们讲讲小镇典故吧，讲一个算一段小曲。”
老伯也没有推辞，将二胡递给老伴，开始说道：“先讲西塘来源，一说春秋伍子胥兴水利，通盐运，开凿伍子塘，引胥山以北之水直抵境内，故西塘亦称胥塘。因西塘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又别称平川，斜塘。二说西塘镇域东北有一个3400亩面积的湖荡，那是佳善县境内最大的湖泊之一。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有一户姓唐的大户人家迁到荡边居住，他们看到这个湖荡风景秀丽，盛产翠鸟和红菱，这两物为吉祥之物，又恰在祥符年间，就以‘祥符’两字称呼这个湖荡。
这户唐姓人家，有弟兄两人，在祥符荡边乐悠悠生活，后来分了家。兄居荡东边，人称东唐，弟居荡的西边，人称西唐。后来哥哥这一房逐渐衰落，弟弟这一房，小辈十分兴旺，就像一棵树，生出许许多多树枝，所以，人们把他们居住的地方，在‘唐’字边上加个土，叫做西塘。”
“那如果一定要选择相信一个，你会选择哪个？”娟子歪着头说道。
“姑娘，传说的事情，不讲入理，而讲意头和生动，哪个美丽，耐人遐想便信哪个。”一旁的老太笑眯眯地说道。
老头继续说道：“西塘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千米廊棚，传说更是动听，更具有乡土气息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民间流传有‘为郎而盖’和‘行善而搭’两个版本。其一为年轻的寡妇胡氏，在西塘独自支撑着一家老小和一个铺子。胡家铺前的河滩边，有一个摆豆腐摊的王二。王二同情胡氏，常帮着做一些体力活。日子一久，胡氏便觉得离不开王二，但又难以启齿表达这份感情，便煞费苦心地借修缮店铺之机，请人沿河建起了棚屋，将店铺前的街路遮盖了起来。这么一来，王二既可免受风吹雨淋，两人也可同在一个屋檐下。不想胡家铺子因了这棚屋而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镇上商家纷纷效仿，几年来，棚屋连成了一线。后人就取‘为郎而盖’之意，将棚屋叫做廊街了。其二为西塘有个开烟纸店的老板，一天小店打烊时，见一叫花子在店前的屋檐下避雨，就让他进屋来。叫花子执意不肯，老板就拿了一卷竹帘连在屋檐上，临时搭了个小棚让叫花子躲雨。第二天叫花子在店门板上留下一行字：‘廊棚一夜遮风雨，积善人家好运来。’此后烟纸店果然生意兴隆。店主为感谢叫花子的恩德，索性在店面前的屋檐下搭了个有砖有瓦有木架的廊街，且跨过小街直至河埠。”
“唉，这两个传说都好美啊，我该选哪个呢？”王文娟嘟着嘴巴，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姑娘，都相信！美的东西不嫌少，为什么一定要放弃一个呢？”老婆婆说道。
“老婆婆说得真好呀，好有意味呀！”秦文忠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随后，关于“卧龙桥”、“送子来凤桥”、“七老爷”、“西塘南社”等等的典故口吐莲花般地从老爷爷口中讲出来，秦文忠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偷偷地溜进村口的茶馆听书和花鼓戏的情形。
“姑娘，如果你喜欢听戏，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去水上戏台那边听听。这段时间天气太冷，暂时没有。”老婆婆临了的时候跟王文娟说道。
“有点可惜哟，不过下次还有机会，这样的节目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只不过下次来的时候人可能就多了。”秦文忠说道。
王文娟倒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秦文忠。
而透过阳台的栏杆，看见远处无聊的游客，三三两两在暮色中逛荡着，有的对着屋顶和河水拍照，有的手拿着糖人或者小风车闲逛，有的拉手交首呢喃，霎时觉得，多有城府的人，在这种地方，都会玩一种稚气十足的游戏。
沿着长廊走，廊上、水边、街口、屋檐、桥栏、拱穹等等上边挂满了通红的灯笼，或者装饰后的灯眼，绯红而并不耀眼，有点让人沉醉却又不会失神，映入眼帘而望不到边际。水中的灯影与岸上光线相映成趣，行人在岸边走，水中灯笼的倒影时而遮住，时而显现。偶尔一艘行舟驶过，船桨荡起一波涟漪，刹那间，水面亮光皱成一圈一圈，忽而又平息下来，恢复原样。船儿行过，一阵小曲：“一条水巷弯弯流，水巷的船儿轻悠悠，巷边桃花胭脂色，青砖墙外开满枝头……”轻轻地从船舱里边飘出来，唱的就是西塘这景。
夜幕落下，深沉深沉地，虽灯光依旧，却了无声息。这夜色安静的让人陶醉，完全出乎秦文忠和王文娟的意料。两人虽处一室同床，但各占一边，各盖一被，这一天的行程确实累了，秦文忠本是思绪万千，却也扛不住这沉沉的夜推来的深深的睡意。天刚刚亮起不久，公鸡的鸣叫喊醒了秦文忠，起身的时候，转身一看，旁边早就空空如也，再一看，娟子的行李都还在，便披上大衣，推开花窗。西塘的早晨，是对早起的游人的犒赏。西塘古镇有八万原住民，他们生活作息不因游客的到来而改变。天刚亮，街上就传来嚓嚓的脚步声，人们有的下埠头洗涮杂物，有的买菜有的晾衣，自行车、三轮车和摩托车也在街上穿梭。他们还在街边烧香拜神。他们到现在保持着居家的味道，该有的都有，该留的都留，这使得秦文忠想起很小时在奶奶家的情形，与现在眼前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四十二
早晨的小镇，薄雾在河上和窗边弥漫，炊烟从小屋上的烟囱里飘起。摇着旗子的旅游团还没出现，小弄人稀，经一夜露水浸润的石板街泛出青白色的光。木房子的窗棂也显出其精美而内容繁复。对面桥埠下，王文娟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和墙角的一个老奶奶聊着天。老奶奶面目慈祥，拿着一把扇子轻轻的摇扇着旁边正生火的小煤球炉子，间或王文娟将引火的纸塞进小火炉里边，她看到窗口的秦文忠，挥了挥手，然后使劲招了招手，示意他赶紧下来。
“怎么起来这么早呀，吓我一跳呢。”秦文忠走下去，到王文娟跟前说道。
“一个大活人呢，担心什么？”娟子白了他一眼，娇嗔地说着，“走呀，吃碗馄饨，去小弄堂转转，看你能不能追到我。”
江南少地，小镇水网交织，更是惜土如金，无论是商号或是民居、馆舍，在建造时对面积都寸寸计较，房屋之间的空距压缩到最小范围，由此形成了一百二十多条长长的、深而窄的弄堂，长的超过百米，窄的不到一米，形成了多处“一线天”。与此同时，街道弄堂的名称均形象地体现出古镇商贸的繁荣和弄堂的特色，如米行埭、灯烛街、油车弄、柴炭弄、石皮弄等数十个称号与当年的商贸、建筑等都有直接的联系。最有特色的一条露天弄就是石皮弄，在“种福堂”西首，是夹在两幢住宅之间的露天弄堂，建于明末清处。在西塘镇一百二十多条长短不一的弄中，石皮弄最窄，宽仅1米，弄口最窄处仅不到一米，全长六十八米，由一百六十六块石铺成，弄面平整，下为下水道。石皮弄左右两壁梯级状山墙有六到十米高，至今完整地保留着古老而又独特的风姿。
“刚才在石桥上的时候有什么感受？”走进石皮弄，娟子回身问道。
“很舒服的感觉。”
“庸俗，你就不能诗情画意一点儿吗？”
“那……背一段诗吧。我愿化成一座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一见钟情便倾心一世，不问回报而付出等待，只为那场遇见而甘受造化之苦。”朗诵的声音在狭窄的弄堂里边久久回荡着，秦文忠走到呆立着的王文娟前边，微微笑了一下。
王文娟好像等着秦文忠走近，一句话也没有说，轻轻地依在他的胸前，嘴上说着：“真好听，再多念几遍，好吗？”
秦文忠轻声而又缓慢地念了两遍，却听见怀中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便托起略施粉黛，在清晨寒露润泽下有点冰凉又有点粉红的脸庞，泪水从女人的眼里哗哗流下，所谓儿女情长，在这泪光中将两人的身影映在里边，缠绵在一起。
“吻我！”女人轻启红唇，露出皓齿，口吐兰气。
秦文忠稍有点迟疑……
“吻我，不然就老了。”女人的语气似乎坚定，仰着头，闭上了眼睛，等待着……
秦文忠俯首，嘴唇盖在女人的朱唇上，一阵温润，相互从摩擦，到轻咬，到肆无忌惮的吮吸，这一刻好似在这个清暗的小巷子里，忽然与世间隔绝，空气凝固，时间停顿，两个人好似迸发的火山一般交首在一起。直到路过的小孩好奇地张望，发出爽朗的笑声，两个人才面红耳赤地分开，继续往前走。
走过了一条条小弄，拂过了一条条的花墙，穿过了一座座小桥，青石板上、美人靠旁、河埠头、行舟中、戏台边……这一整天，两个人卸下身上的包袱，忘记心中的惆怅，将自己与他（她）融成一体，与这个小镇的风情融成一幕。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坐在窗台前的椅子上，一边看着窗外百看不厌的风情，一边有一句搭一句地聊着天。
“那些信已经被我烧了，早上。”王文娟说道。
秦文忠转头看了一眼，微微地点点头，说道：“也好，也好！”
“祭奠一下！”
“嗯？”
“过往吃人的时光。”
“有点沉重。”
“不沉就飘走了，沉了又掉下去，找不着了，你说矛不矛盾？”
“……”
“你说这水有多干净啊，能洗净人身上的污垢，也能洗净人的心灵吗？”
“我这些天倒是感觉轻松多了。”
“我感觉好脏啊，怎么冲也冲不干净。”
“……”秦文忠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感觉很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是怎么嫁给陆在根的吗？”娟子低了一下头，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其实我父亲还跟你少说了很多事情，他后来继续扣住我们的书信，还有一个隐含目的，便是想我死了和你在一起的心，要把我推向有财有势的陆家。那时候我爸还是附近远近知名的大师傅，收了好几个徒弟，也经常带出去给大户做项目，工钱当然是不少，不过他还有一个有名的恶习就是‘好赌’，并且滥赌成性，玩牌的技术有时很一般，经常输的连手表、大衣都被扒掉。有一次晚上，我经过我爸房间的时候，听见里边我爸正在‘哼哼唧唧’地，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拉灯进去一看，他正在艰难的翻身，撩起的衣服下边露出一大片淤青。见我进去，他拉下衣服，扭过头去。我就问：‘爸，你这是怎么了？’。他就说：‘晚上喝了点酒，摔了一跤。’我根本就不相信，因为他腿上、胳膊上还有身上都是伤，脸几乎都被打歪了，怎么可能是摔的呢？于是我就狠狠地看着他。他终于也扛不住了，说是去玩牌了，输光了身上的现金后，又欠了四五万，最后和人家吵了起来，结果就被打成这样子。我就很生气，因为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原本可以靠着手艺过得好好的，就是因为滥赌不但输光了积蓄，还经常欠债，还落下了一个坏名声，像我和弟弟出去，经常被戳脊梁骨。于是我就劝我爸，但是每次说到这个的时候，他就扭过头，骂我和弟弟……”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晚上，王文娟就这样缓缓地、毫无表情地叙述了她所有的秘密和感受，说到难受处，她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好似不是在诉说她自己的事情。但是对于秦文忠来说，受到的冲击和震撼几乎让自己崩溃，整个过程使劲压抑了自己的情绪，同时也将所有的事情脉络联系和清晰起来，看到了事情的全貌。秦文忠胸口堵得厉害，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一直在喉咙里边徘徊——
开始的时候，即使没有收到秦文忠的来信，自己的信件也没有回音，娟子其实还是非常相信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能坚持下去。但是有时候，时间和等待便是情感的“刽子手”，娟子只能暗暗的哭泣，在她的意识中自己就是刘巧珍，而秦文忠当然是“负心”的高加林。
老王头仍旧滥赌成性，有时候还要将王文娟仅存的积蓄都要贡献出去，她一人开始支撑起这个家的日常开支和定期给在参军的弟弟寄送一些钱。期间，几乎是无数的媒婆踩上宅基地来讨要生辰八字。在家乡的农村，一家有意与另外一家结亲，就要托媒婆上门要生辰八字，如算过后是合的，将正式接触，然后便一切顺理成章。犹如天仙一般的王文娟当然也成为远近炙手可热的被要八字之人，但是不是被老王头拒绝，就是被王文娟自己回绝。前者大多数因为家境和地位问题，后者是由于心里还有割舍不下的郎君，当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