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就要到了，这时的天气看起来应该不错。元宵节放孔明灯其实不是我们这边的风俗，以前听老人说隔壁县海咸旧时有‘滚灯’，历史很悠久。新中国成立后，海咸那边长川坝一带还有人会玩滚灯，有刘海洒金钱、鳑鲏倚滩、仙鹤生蛋、燥煎鲹鲦、众星拱月等程式动作，其实是一整套结合滚灯表演的杂技、舞蹈动作，如托举、腾跳、侧手翻、倒立、窜扑、叠罗汉等，均组合在内，颇为壮观。我以前在他们那边的庙会上看到过，不过据说很少有人会这个了，很多传统的东西都丢了，现在想找回来，都没人了。海平那边的硖石灯彩也是，在历史上最负盛名，始于唐，盛于宋，早前更发扬光大，知名海内外。小时候我跟我爸去过硖石的元宵灯会，火树银花，流光溢彩，万人空巷，景象壮观，历史上的濮院迎灯，可以与硖石灯会相媲美，其剔墨纱灯造型美观，融绘画、雕刻于一炉。已有数百年历史，可惜现代衰落。”许蕾蕾看着天空中晃晃悠悠的孔明灯，眼中焕发出不一样的光芒，透出孩童般的天真和渴望。
陆在根附和着：“你知道的还挺多嘛，佳善于窑一带，盛行的是走马灯，用竹扎纸糊马头马尾，马头系于表演者腹部，马尾系于腰后，人如骑马上。表演者每队12人，由2人骑马，10人手持松鹤延年、龙凤呈祥、蝴蝶、鸟兽等造型的花篮。也有的扮演《白蛇传》、《三国演义》中的人物。表演者边舞边唱，古称‘地戏’，马灯队每到一家，备受欢迎，视为吉利。我没看见过，听说的，也许现在都没有了。不过我知道我们平江有宝，之前徐隆镇那块就有舞龙的，80年代末的时候，平江的九彩龙在省里的龙舞大赛上获奖了呢，不过好久没有见到了。鱼圻塘的龙旗龙伞舞可不简单，失传了好久，这些年又找了回来，到过首都的天坛庙会得了金奖，到了韩国比赛也得了大奖呢，今年我们还要搞。”
“你们都在说什么呢？羞我没见过世面是吧？你们见过一间屋子里三十个漂亮的姑娘穿着兜肚绕着你捉迷藏吗？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想风花雪月的事情。”吴保法呆呆地看着天空，话里好像有意见，却面无表情，似乎在狠狠地思考着什么。
陆在根和许蕾蕾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了下来。
转而，几分钟后，吴保法转回了头，一字一顿地对着陆在根和许蕾蕾说道：“行——了——”
“什么意思？”许蕾蕾问道。
“你们两个就好好在家里念经拜佛吧，其他事情就交给我去办。”吴保法说。
“想到好办法了？说说。”陆在根追问着。
“具体你就别问了，也是险棋一招，不告诉你们也是防止你们胡思乱想。”吴保法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真行？”陆在根拍了一下桌子，问道。
“不是办法中的办法，先这样吧。”吴保法扛着就是不说。
“那行吧，许总监做我们顺风耳，你消息灵通，有什么新进展第一时间通知大家，我呢，再去公关一下。保法就做你那事吧，反正大家互通有无吧。”陆在根小结了一下，又看了一下两个人，说，“快到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吃饭，鼓鼓劲？”
“算了吧，事成之后再庆功吧，我先走了。”说着，吴保法拿起衣架上的大衣，走出了茶楼。
“你呢？”陆在根看了一眼许蕾蕾。
“我也不了，公司里边还有事情呢，改天，等你好消息。”说完也离开了。
陆在根在门口看着两个人的离去，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的手把上，悄悄掩上门，扣上锁，回到茶几边坐下，伸手从底下掏出一个用胶带粘住的黑色小盒子，整理好放在了手提袋里边。随后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品着泛着清香的龙井。
三十二
这些天，秦文忠其实也没有闲着，除了准备前段时间的调研总结以外，时刻在网上论坛关注着“抗税事件”的进展。随着事件的进展，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给予秦文忠震撼的是这个记忆中儿时宁静，安详，秉承着朴素的农耕传统的江南小镇，此刻背后竟然积蓄了如此强烈的躁动情绪。听老人们讲过几十年前的那个纷纷岁月里边，“破四旧”、“批判和斗争”推倒了祠堂和一切残留着代表旧时代的建筑，只留下破损狮子头的小石桥，让大家心惊胆战，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如今这阵风不知从何时何地因何物何事而起，却波涛汹涌，之所以措手不及，是因为事情的发展让人觉得有点违背了常理——这一点，这些天，让秦文忠常常陷入沉思，并且痛苦不堪。
侄女阿芳提醒他元宵节要到了，并预约叔叔要一起重温孩童时候的习俗，因为全家老少除了秦文忠都一一拒绝了她。在这个江南的小地方，元宵节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节日，古时即这样，标志着新年的欢乐即将结束，接下来就要专心务工、务农了。大年夜还没有吃完的饭菜，这个时候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倒给猪窝里边的牲畜吃了。现在农村里上工最早的在年初三，一般初五至初七一定开工，小孩子上学大概在年初十左右。元宵节这个时候，除了各家门上对联鲜艳崭新，政府机关横幅依旧以外，已经闻不到年味了。旧时亲友往来拜年，俗话中的走亲戚，也在这天结束，乡人有谚语，“拜年拜到正月半，拔出门闩追一段”。
当然五花八门的习俗和乐趣在这一天作为“最后的狂欢”的标志一直沿袭到现在，也相对奠定了元宵节作为一个最重要，最传统，保持最好的节日之一的地位。旧俗，嘉禾一带此日忌雨。谚语称：“雨打正月半，一年勿好看。”民国前后，此日店家在账台上点蜡烛，称“岁烛”。在几十公里外的乌镇这天有一习俗为“走桥”，是夜男女老幼沿街自南而北走过每座桥，步月看灯，兆一年健康幸福。当然元宵节最明显的特征为灯节，旧俗正月十三上灯，至十七日收灯。据《古禾杂识》记载：“上元灯市十三日上灯，十七日收灯。杂彩扎缚鳖山，绣球人物、楼台，灯有五色、明角、官纱、剔墨、料丝。”是日，合家吃汤团，夜晚迎灯。古代嘉禾迎灯热闹非常，民国时期，国计民生艰窘，故“迎龙灯”自辛亥革命至新中国成立前40年中，仅举行数次。城内灯会以鳖山为华丽，灯伞为名贵。乡间以调马灯为娱乐。城区有王聚兴纸扎店等七八家制灯，其制作较海平灯粗糙。灯会以火流星开道，自荷花堤集合出发至北大街、宣公桥，沿途观者如堵。迎灯的队伍配有丝竹演奏以及高跷、荡湖船、地戏等民间歌舞。五六十年代，元宵灯会颇盛，有抬阁、火流星、免灯、鱼灯、花篮灯、走马灯、龙灯、狮灯及表现《西游记》人物的灯彩，有组织地结队游行。
秦文忠生活的这个小村庄离文化的中心还是有点远，除非这天赶到平江或者嘉禾市里逛庙会，抑或是索性“杀”到浦江逛一逛老城隍庙的游园灯会，不然倒是少有能享受到书中记载的所谓“正宗的行当”，但村民们也是不缺自娱自乐的节目。吃汤圆是元宵节当天晚餐的主食。早几天，母亲就将洗干净，晒干的优质糯米到村头机房碾成粉，之后再经过几天的阳光暴晒，在元宵节当天上午就可以和面。当然这个只是程序和步骤的一部分，南人的汤圆造物精致，有时如拳头那么大，又不喜欢厚厚的糯米皮，所以不但注重汤圆皮质细滑，软糯清腻，也注重汤圆馅的材质。芝麻馅的汤圆要取上好的芝麻碾成粉，细腻丝滑，菜馅的要用新晒的荠菜和马兰头。不过在秦文忠家最耐人回味的还是肉馅，精致的腿肉细细剁碎，加入一点葱花、姜丝，煮好后咬一口肉汁横溢，得回味好几天。小时候，光景不是很好，一家人只能在竹篾里边做上一圈，兄弟姐妹围着汤锅，看着母亲两个两个将汤圆丢进滚沸的汤里，几分钟后，又两个两个捞出来，而且每次每人只能吃两个。那时候哥哥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好大食量，一般都能从秦文忠那里抠来一个吃，又从其他人那里抠几个，一般都能吃上五六个。
另外一个习俗，便是侄女极力怂恿秦文忠重温的节目，叫做“着拉子”，这也是小孩子们最期待的一个节目。小时候，每当元宵节傍晚来到的时候，小村庄里边大大小小的小孩们聚集在一起，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根竹竿。竹竿的一头插着一捆稻草，竹竿越长，头上捆的稻草越厚越神气。大概八九点钟的时候，这班小孩子就哗啦啦都跑到村外陇间的大马路上，各自点起各自的稻草，开始举着着火的稻草来回跑，开始的时候，都要在自家的麦地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着，“着拉子，着拉子，我们家地里长好麦子，别人家地里长满草籽；着拉子，着拉子……”大概的意思就是借着点稻草寓意，驱赶地里边野草长势。麦地里这时候的麦苗刚刚经过冬雪的保护，重新焕发了长势，生命力极其旺盛，小孩子在上边踩踏，不妨碍麦苗的生长，同期的有的地里边种的是油菜，只能在田间小道上跑一阵。跑完自己家的麦地，本家小孩子就算完成了元宵节的任务，剩下的就是玩了。小孩子们喜欢玩水也喜欢玩火，这个好像是天性，你越是不让他们玩，他们玩得越起劲。一群人擎着点着的稻草在大路、小道上飞奔，年龄大一点的领头，其他的跟在后边，顺便将路边的枯草都点着，远远看着火势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插在竹竿上的一小捆稻草在乡下是标准化的，就是割下水稻成小捆，脱粒后晒干堆成草堆，但是如果你将这样的柴火堆在马路边，那就太失策了，遇到元宵节一大群小孩子经过，烧完自己带的，就开始拔草垛上的。秦文忠就干过一次，记得那时整整玩到半夜，几个小伙伴你拔一个我拔一个，最后竟然大半个柴火堆给烧掉了。第二天陆家那个从浦江娶过来的女人站在大路上对着村庄整整骂了一个上午，想起来秦文忠耳朵边还嗡嗡地作响。
餐桌上，嫂子已经针对阿芳的建议批评了一阵。阿芳边吃着汤圆边哀怨地看着秦文忠，他其实也不知可否，只不过后来得到了母亲的应允，觉得现在好多老习惯都停了，有时间还得捡起来。阿芳终于破涕为笑起来，欢快地吃完汤圆，就拉着秦文忠去准备竹竿和稻草，还有打火机。
这天真是晴朗，秦文忠站在水泥场上，寒冬的清冽依旧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得到，西北风微微地从背后吹来倒是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摇曳着水杉和青竹的影子，在这冷清的环境里增添了一份浪漫的情怀。抬头，天空中没有一点云丝，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是今天十五的月亮已经足够圆了，白得发亮，让其他有光的物体相形见绌，如果手里有一份报纸，稍微拿得近一点便可以顺利地阅读。今天晚上绝大多数的工厂早早便下班，村民们都已经吃完汤圆洗脚上楼，或看一会电视，或早已睡觉，空间里边安静地异于往常，也许是最近吵闹地过于厉害，这样的安静竟然变得难得……
转眼间，远处的公路上开始有嘻嘻哈哈的说话声，小孩子们的快乐时间就要启动了。阿芳从竹林里拖着两根竹竿走了过来，一根大的递给秦文忠，自己拿着一根稍微细一点，但是挺长的，两人各拿了一个稻草便出发了。
一路上，阿芳不断催促着秦文忠：“叔，你快点，都十点多了。”
秦文忠一个大人，害怕别的小孩子嘲笑，故意出发晚了，这时候有些人早就过完“仪式”般回家了，说道：“这个时候最好了，而且越晚效果越好的，不信的话，等一会回去你问问奶奶。”
阿芳没答话，一直往前，嘴里说着：“再晚点他们都走了，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明天我还要上学呢。”
“哎呀，是呀。”秦文忠想到阿芳明天早上还要上学，也就加快了脚步。
“到了！”叔侄两人到了自家的自留地前。秦文忠家按户口算现在是四口，父亲本来就是城镇的，自己早就迁到了工作单位，姐姐们嫁出去，剩下三亩八分良田，分成两份，一份种上了油菜，一份种上了大麦。之前听母亲说，前几年重新划地的时候，因为秦文忠超生儿的“黑户”身份被甩掉了，村里边多分了一亩三分地。但是随着户口的迁移又重新被划走，这些年有点气力的人都去乡镇企业拿活赚钱，很多地都荒废了，后来就专门出钱请人种地，收上来的粮食一半作为口粮交上去，一半作为平时的粮食，再后来减免农业税，口粮也不用交了，很多家就将土地借给别家，只要给一定的收成够全家人一年的吃饭就可以了。秦文忠每次电话都希望父母不要下地了，两老总说动动才好，直到后来身体开始有恙才请了别人帮忙种地。而哥嫂工厂里边的工都打不完，更加没有时间打理自家的庄稼。
站在麦地的一头，除了脚下的马路经过了几次翻修，其他的变化并不是特别大。麦地还是那块麦地，只是麦苗一茬接着一茬，每茬都洋溢着生命的力量，旁边的油菜地也是这样，而且在月光下看到，今年的油菜经过了冬雪的呵护，长势更加好，叶子更加厚实，茎更加粗大，比刚回来那阵散步经过看到的更加盎然。
“叔，点柴火了！”阿芳的催促将秦文忠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哦。”秦文忠从口袋里边摸出打火机，点着了两根竹竿上的稻草，竖了起来，两把火炬在明朗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显眼。叔侄两人抬头看着呼呼烧着的稻草，年龄渐渐拉到了一个水平线上。
“走啦！”秦文忠一只手举起竹竿，一只手挥着，撒开腿踩进麦地，嘴上还唱着小时候的歌，大部分记不住了，反正嘴里咕噜着一字半句的，权当过去了。
“叔，等等我！”后边秦芳双手举着高高的“火把”，在风中颤颤悠悠地跟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