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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21.

我这部小说至今为止写得很混乱,是因为接连发生的事情根本容不得我来慢慢理清思路。比如,宋青刚刚告诉我她在酒吧的经历,这使我对已失踪一年多的董雪陡生可能生还的念头,但是,一天过后,另一个更令人吃惊的消息又传到我的耳中,那就是董雪并没有失踪,更没有离家出走,她一直就在纪医生家中。

告诉我这一消息的仍然是宋青。她说,医院的药剂师、那个瘦瘦的张老头昨天将她叫到药房里,在层层叠叠药架的掩护中,张老头悄悄告诉她,所谓董雪失踪的事完全是纪医生一年多来编造的谎话。其实,董雪并没有失踪,她就在纪医生家里。张老头说,他就住在纪医生家的楼下,昨天夜里,他听见纪医生家里一直放着音乐,间或还有说话声、笑声,他感到奇怪,便悄悄爬上楼去,隔着门往里听。音乐声中,突然听见董雪在说话。她说,我累了,腿部酸痛了。纪医生说,跳啊,再跳一圈。这不是在跳舞吗?张老头一边下楼一边想,董雪以前是市歌舞团的职业演员,在家也跳舞这没什么,可纪医生为什么要宣称他老婆失踪了呢?并且这一年多来,装成很悲痛的样子,还又是报案,又是在报上登出寻找董雪的启事,这太让人费解了。

我问宋青,董雪就在她自己的家里,你相信吗?宋青非常困惑,她说又相信又不相信。她这话也正是我的感受。我问宋青,纪医生今天上夜班吗?宋青说,不来,据说他患了重感冒,请了几天假。我说那好,今夜我们就去搞个清楚。

夜里,我坐在宋青的值班室,望着墙上的挂钟,我们心里都忐忑不安。据药剂师张老头说,他是在睡着后被楼上的音乐声惊醒的,估计时间是在半夜12点过后了。因此,我们的行动时间定在夜里12点整。

这时,小梅和宋青一起值夜班,她穿着白罩衫进进出出的,一刻都没安静过,稍有空闲,就拿起电话往外拨,然后就说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宋青说,小梅你就别缠绵了,快到病房去看看那些输液的病人,小梅对她做了一个怪相,然后很不情愿地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挂钟,差3分12点。宋青聪明地叫走小梅,是为了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溜掉。我搓了一下手说,走。

从电梯下到住院部底楼,黑乎乎的医院大院里是出奇安静,我们经过林阴路,经过喷水池,一直往西北角走。这里出现了一道围墙,围墙下开着一道小铁门,从这里过去就是医院的宿舍区了。

我们来到了纪医生的单元门口,整个楼道漆黑一片,宋青说,整个宿舍区的楼道就房子刚建好后有过几个月楼道灯,以后就一直坏着,也没人来管。

宋青抓住我的手臂说,纪医生住最高一层,7楼,这可怎么上去啊。我说这样最好,免得被别人看见。

我们用脚尖碰到了第一阶楼梯,就这样摸索着登楼。每经过两个拐弯处,我就叫宋青记住,这是一层楼了,也就是说,到第14个拐弯处,就是纪医生的家。宋青很紧地挽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手掌冰凉,被我的手握着,像一只掉在水里的小鸟。我附在她耳边说,别怕。她嗯了一声,身子却有点哆嗦。

我正不明白宋青为什么这样害怕,突然,上面的楼梯有了脚步声。我们停了下来,那脚步声很轻微,显得小心翼翼的,但由于太安静了,那咚咚的脚步声还是显得惊人。宋青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我想用手去堵她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声啊的叫声在楼道里像一条被突然撕开的缝,使我的头突然变大,额上刹那间出了冷汗。

随着宋青的一声尖叫,那正在下楼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我们正屏息聆听,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并且很快,是返身上楼的声音。我一下顾不得许多,拉起宋青就往楼上追,宋青一面挣扎一面被我拉着跌跌撞撞地往上奔,中途至少摔倒过两次,我扶着楼梯栏杆站起来又往上跑,宋青突然拉住我说,到了。

我抬头一看,上面还剩下半截楼梯,显然是通向楼顶的了。半明半暗中,那半截楼梯像一个枯槁的老太婆瘦骨嶙峋地支在那里,我无端地感到那楼梯上积满灰尘。

这里已经是七楼了。黑暗中我辨认出一道门来。我凑过脸去往里听,宋青拉了我一下悄声说,错了,是这边。宋青附在我耳边说,那边住的是白教授,早带着家人出国去了,房子还一直空着。这边才是纪医生的家。

我和宋青同时把脸贴在门上往里听,里面寂静无声,哪有什么音乐和董雪的说话声。我开始怀疑药剂师的说法是否可靠,宋青却示意我再等一会儿。

我们蹲在这黯黑中。眼睛适应以后,楼道和楼梯扶手的轮廓都显现出来了。

突然,我们头上的楼梯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我抬头一看,一个人正从那通向楼顶的半截楼梯上往下走来。

22.

中午2点,吕晓娅午睡正香。

自从住进医院以后,这张23号病床就没让她在夜里睡过安稳觉。那本《女巫》的书她已经不看了,但秦丽死在这里却是事实,并且还在床垫下留下一本日记,那里面的记载让吕晓娅心惊肉跳,幸好,她还没遇上那个白脸女人在半夜时出现在床前。她想,说不定秦丽就是这样给吓死的。

她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床前有人。上次出现的怪事一下子反射到她脑中,移到床前的椅子,地上的烟灰……她一翻身坐了起来,看见一个男子正坐在她床前。

吕晓娅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睡意全无,头脑异常清醒。你是什么人?她厉声吼道。

那男子二十多岁年龄,面容却像中老年人那样憔悴。吕晓娅突然翻身坐起的举动显然也使他受了惊吓,他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看望秦丽的。

秦丽?吕晓娅感到背脊发冷,她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陌生男人问,你是说那个早已死了的秦丽?

她住在这里的,那男人说,她就睡这张床,我守了她很久,我给她喂水,还给她唱歌,她喜欢我在这里守她。

可是她已经死了!死了!你不知道吗?吕晓娅感到自己的嗓音变得有点嘶哑。她抓起床头的睡衣穿在身上。想到刚才自己很暴露的身体,她对眼前这个浑蛋充满仇恨。你给我出去!她大声吼道。

病房门砰的一声大开,一大群人拥了进来,有病人,有病人的家属。对这种窜进病房的不速之客,所有的人都很愤怒。有的说,快去叫保安,把他抓起来!

那浑蛋坐在椅子上,吓得缩成一团,口里不断喃喃说道,我是来看秦丽的,秦丽一个人没人给她倒水喝,秦丽要我来守着她……

穿着制服的保安走进来了,这是一个个子高大的年轻人。他径直走到那浑蛋的身边,一个闪电般的动作就已把那个木然浑蛋的手臂扭到身后。走!保安吼道,到治安室去说清楚,这里经常掉东西,都是你们这些借口看病人的人偷走的。

围看的人一阵欢呼,簇拥着这个猎物挤出了门。

吕晓娅束好睡衣的腰带。她感到脑子里一片茫然。清洁工小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她说杨斌被保安抓走了吗?宋青问,哪个杨斌?就是秦丽的男朋友呀,小夏说,秦丽没死以前,他经常来守护她,我认识这人的,不坏,肯定不是来偷东西的。吕姐,你去治安室把他领出来吧。

吕晓娅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她说好,我去领他出来。她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上次发现有子宫肿瘤后那个离她而去的男友。浑蛋,她在心里骂道。

吕晓娅到了医院大门侧面的治安室,她看见杨斌已经被一副手铐铐在柱子上,屋子里的几个保安正在打扑克。

她走进去说,我弄错了,这人是来看我的,他叫杨斌,我睡昏了头一下子没认出来。

一个保安就站起来,神情怪异地望着她。她这才发觉自己慌乱中穿着睡衣就跑下来了。她拢了拢睡衣前襟,感到周身不自在。

保安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怎么回事?弄错了?你怕我们闲着没事会受凉是不是?好好好,你带走吧。

他过去给杨斌松了手铐。杨斌的脸色更加苍白,但头脑仿佛清醒了些,他对吕晓娅说,对不起你了,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

吕晓娅脱口而出,说你来了正好,秦丽有件东西丢在这里了,你把它带走。吕晓娅是突然想起了那本日记,她正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前段时间,她把这日记给那个姓徐的作家看了,他也没提出什么好主意,后来又把日记还到她这里。她觉得自己晚上睡不安稳或许与这日记有关。再说,已死了的人了,她曾经遇见的怪事谁管得了?除非这死人能活过来说话还差不多。既然杨斌是她的男友,又这样爱她,那就物归原主吧。

杨斌感到十分诧异,秦丽会有东西掉在这里?进了吕晓娅的病房后他说,看来我到这里来是对的,难怪秦丽每天晚上都托梦给我,她说她一个人很寂寞,她想见到我。我在梦中看见秦丽就睡在这病床上,侧着头对我说话,与我守护她时一模一样。这样,我就悄悄地来了。我以前给宋护士说过,想看看23床,可宋护士拦住了我,所以我只好偷偷溜进来,真的,我不是要打扰你,并且,我在床边坐久了,有时看着你还真像秦丽。

这最后一句话让吕晓娅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打断他说,得了得了,把这个东西拿去快走吧。说着,便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日记交给他。

年轻人捧着那日记本,双手发抖。他迫不及待地翻开读起来。突然,他抬起头对吕晓娅说,不对,这些字不是秦丽写的!

吕晓娅大吃一惊,你看这些内容,都是秦丽遇见的事啊。

可杨斌坚定地说,这不是秦丽的字,不是!

23.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半夜出现的可怕景象。那一刻,我惯有的信念、判断和意志都在瞬间崩溃。听着沉重的脚步声从那连接楼顶的半截楼梯上走下来,蹲在纪医生门外的我和宋青都吓得动弹不得。我睁大眼睛望着那个黑影,突然,黑影的面部正面转向了我们,我看见了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有一瞬间,我想发出一种厉声喝问来镇住她,但我的口张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倒是那惨白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金属摩擦般的怪叫,这叫声有点像笑,又有点像哭。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像要吐出来一样。同时空气中响起了另一声惨叫,这是宋青发出来的,我感到宋青已经倒在地上。那惨白的女人像扑过来一样已经到达我的身边,蹲在地上的我甚至感到她的黑袍子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越过我们后我听见她咚咚下楼的声音。而几乎是同时,纪医生的房门砰地打开,一道强烈的灯光射出来,我感到一下子睁不开眼。

纪医生穿着条纹睡衣站在门口,出什么事了?他大声问道。我扶着宋青站起来,纪医生望着我们,惊讶得张大嘴而没说出话。

我感到浑身无力,扶着宋青便走进了纪医生家。我示意纪医生把门关上。

这时我的头脑清醒了些。我说是宋青来找他,看看吕晓娅的切片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半夜了宋青害怕,我便陪她来,没想到从楼顶上走下一个面容惨白的黑衣女人,我们都被吓昏了。

我随口编造的这个借口显然不太合理。纪医生疑惑地说,吕晓娅的检查结果该问化验室啊,我今天没上班,怎么知道这些?半夜三更的,你们跑到这里来撞鬼,真是稀奇。

宋青赶紧弥补我的说法,她说本不该来的,吕晓娅催问得急,就顺便来看看,因为化验室的人已经下班了。

好了好了,纪医生将信将疑地说,我早就睡觉了,听见门外有人怪叫,没想到是你们。那个黑衣女人该不会是贼吧?她跑到我的楼顶上去做什么呢?

我们无言以对。纪医生给我们倒了两杯水过来,说,我们到楼顶上去看看,那里是我辛辛苦苦建出的屋顶花园,看那人在上面捣了什么鬼。

我望了宋青一眼,宋青的脸色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她心有余悸地说,算了,明天再看吧,半夜三更的,也看不见什么的。

纪医生说,也好。他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额头,继续自言自语道,面容惨白?这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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