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父子三人到了上海后,礼节性地到上海衙门打了个招呼后,他们便径直去了十六铺码头。
秦刚凭着自己的感觉,已明显感到了码头上的紧张气氛。他见有个衙役一边敲锣一边不停地大声吆喝过后,手指着铜锣上康有为的像片喊道:“看到了吗?这就是朝廷钦犯康有为,不论军政平民,凡提供康有为的行踪者,赏白银两千;凡献上康有为首级者,赏白银十万两!”他绘声绘色地吆喝,尽管唾沫四溅,还是有很大的吸引力,引得路人停步观看。
最让秦刚注目的是,那些穿梭于行人中间的密探,虽然衣着、身份各有不同,但那种特有的目光和诡秘的行踪,让秦刚不难辨别出来。看来,蔡钧布置已经妥当了,他想。
他们沿码头继续往前走,不时看到墙上贴有康有为的像和通缉令,好多市民看着像片,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可以说,蔡钧的宣传,是很有效果的。
黄浦江上有几只小船在游弋,船上的人打着手语,向岸上的军警联络,一张严丝密缝的捕缉之网,已悄然张开,只等康有为往里钻了,秦刚暗暗对蔡钧的细致精到,深为佩服。
秦刚走到十六铺码头,便被军警们拦住了。一个为首的大胡子士兵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言语还算客气:“对不起,上海道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码头!”大胡子还没说完,旁边的一个早已不耐烦了,粗声呵斥道:“走走走!”嘴里说着,双手上来,将他们往外推搡。尽管他用力推,秦刚却像根石柱一般,纹丝不动,令推他的那个士兵非常惊诧:“你你你……是什么人?”
秦刚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只是拉过秦芳秦飞,说:“我们走!”
秦芳和秦飞听父亲的,没有说什么,便跟着他快步走出了码头。
他们接受了在塘沽的教训,不再依赖官方,也不想找官方的麻烦,在离十六铺码头不远的城隍庙旁边,选了一家叫“仙客来”的旅馆住了下来。
不一会儿,他们便安顿好了。秦刚吩咐秦芳去城隍庙买了些纸烛。晚上,秦刚打开用油纸密封好的懿旨,摆放在客房的桌子上面,然后点烛化纸,领着儿子秦芳秦飞三跪九拜:“禀报老佛爷,我秦刚一家,为报太后隆恩,以至诚之心,向老佛爷立下誓愿,来到上海,不捉到钦犯康有为,誓不罢休!”
叩拜完了之后,秦芳对父亲说:“父亲,以我们的本事,奉旨来到上海,缉拿钦犯康有为,易于瓮中捉鳖!依我看,上海道兴师动众,是摆的花架子,不过是做做吓唬人的样子。”
秦刚听了,立即制止:“芳儿,不要乱说!”
秦芳说:“我们今天上午去上海道衙门时,那个姓艾的师爷说蔡大人不在衙内,问他去哪里,他说不知道。我看,这分明是在回避我们。”
“芳儿说得有些道理,蔡钧是上海的一条地头蛇,不论是红道还是黑道,也不论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他都能左右逢源。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劲使不出来,今后,只好见机行事了。”秦刚不无担忧地说。
秦飞说:“父亲,我们奉旨除逆,难道他们敢阻拦我们不成?”
秦刚说:“孩子,你要记住,如今世风日下,咱们谁也不能相信呀,尤其是在上海!”
案上几炷高香飘出缕缕青烟,在秦刚身旁绕来绕去,此刻的秦刚,就像正在庙里享受香火的塑像,正襟危坐。秦芳兄弟俩默默地站在他左右,知道父亲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做好大战前的准备,因此不敢再问什么了。
秦氏弟兄也知道秦刚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但对他极为崇拜,也非常敬重,其感情胜过亲生。在他们眼里,除了老佛爷,再没有什么人能超过父亲了。他们自小在秦刚的影响下长大,两性人的变态心理和长期被曲扭了的性格,又重塑着秦芳和秦飞。秦刚又不断地向他们言传身教着奴才的愚忠信条,所以,秦芳秦飞的性格已经变得极其孤僻和古怪了。
秦刚做完效忠的礼拜,站了起来,对两个儿子说道:“听说崇礼也到了上海,他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秦飞说:“蔡、崇二人会不会联手行事,排挤我们?”
秦刚摇了摇头,说:“他们二人,各怀鬼胎,就是联手,也是同床异梦。”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秦芳说:“芳儿,明天一早,你就去打探崇礼的部属,看他们在干什么。咱们要做到知己知彼,心中有数。”
秦芳听了,点了点头。他手里抚着那柄短剑,剑鞘上的红宝石,在灯光的闪耀下,如同一滴鲜红的血。那是慈禧赐给秦刚的,他们一家将它当成了传家之宝。
突然,秦刚发现窗外似乎有人,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说着,飞快地来到门外,四处打量,没有发现什么。
“父亲,”秦芳担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秦刚用手制止了秦芳问话,又在房子周围仔细察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只好回到房内。
秦飞忍不住问道:“父亲到底发现了什么?”
“刚才在窗外,有人在打探。”
秦芳兄弟听了,大吃一惊:“他是谁?”
秦刚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6
眼看“重庆号”就要到达上海的外滩了,缉捕康有为的重要时刻即将到来,政府、警局、军队和各种密探、刺客、黑道人物,都紧急行动起来了。他们的目标都是康有为。
然而,蔡钧摆出副大将风度,他仍然是面带笑容,不急不忙,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顾一天的疲劳,将崇礼请到了“江南春”。
“江南春”饭庄是上海滩颇有名气的酒楼,它的满汉全席和京、鲁大菜,在上海独占鳌头。上海的政要和工商界的巨头们常常前往光顾,上海道台蔡钧,也在这里经常接待德、法、日、英等公使或领事。大凡北京或天津二品以上官员到达上海,蔡钧都在这里设席款待。他为崇礼接风的雅室,选在二楼。为了自己和客人的安全,当然也是为了显示上海道台的威风和派头,他从一楼的大门口,到二楼的包厢门前,安排了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卫兵,还在饭庄的周围安插了十几名便衣巡警。他想让崇礼看看,他蔡钧虽然不是京官,但排场与权势绝不亚于那些京官们。
不一会儿,汽车开到了“江南春”饭庄门前,蔡钧和崇礼在车的两边从车上下了来,并肩走进了饭庄的大门,又沿着红地毯登上了二楼,走进了艾师爷早已预订好的“春深如海”包厅。
偌大个“春深如海”中,只设了一张雕花八仙桌,宾主也只有蔡钧、崇礼两个人,显得极不协调。他们各坐一方,但身子两边却空着几把椅子和餐具。崇礼心想,难道还有贵宾要来?
就在崇礼好奇之际,只见蔡钧两手扬起,拍了两声,从门口款款走进六个袒胸露背、面容姣好的二八女子,她们身子一走三摇,非常性感。她们在这里轻车熟路,大方地走到蔡钧和崇礼两人的身边款款坐下。崇礼身边左右两个女子没等他说什么,就将膀子搭在他的肩上,嗲声地叫了声:“心头肉儿……”
这一切,让崇礼非常意外,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蔡钧在这非常时期,还有心思安排这样的活动。虽说他到北京时,自己对他的爱好体贴得细致入微,可那是平常时期呀。
左边的女子见他翻着眼皮子发愣,那玉笋般的小手,从他的脸上往下滑,口里还不停挑逗:“大爷今天怎么没精神了,是不是昨夜哪个妹妹……”
当那只玉手滑到了他的敏感部位,崇礼一下子打了个激灵,半天做声不得。
“提督大人,怎么了?”蔡钧笑着向他问道。
崇礼从蔡钧的笑脸上看出了什么,这才真正明白了眼前的这一切,忙将那只玉手拿开,对蔡钧说:“谢谢蔡道台好意,来,咱们喝酒!”说着,他端起酒杯,举到蔡钧面前。
蔡钧举杯和崇礼碰了一下,喝干了杯中的酒后,笑道:“据了解,‘重庆号’即将抵达长江口,我们趁这点闲工夫,用心招待提督,大人不会以 为我不用心朝廷大事,不忘‘轻歌燕舞,行酒作乐’吧?其实,我是尽地主之谊,朋友之情啊。”
崇礼见蔡钧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忙拱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
那几位女子见他们说得投机,一下子展开了她们的手段,“哥哥”“妹妹”地缠做一团。
不一会儿,又走进两个女子,她们一个是琵琶乐师,一个是歌女。随着琵琶的节奏,那歌女轻轻唱起了越曲。听惯了京韵大鼓的崇礼,虽然听不懂吴侬软语,但两边的女子热情地投怀送抱,温柔多情地在一起耳鬓厮磨,无不令他心旌摇荡,觉得歌女唱的,与在京常听的京韵大鼓一样,声色俱佳,委婉动人。早已是心猿意马,按捺不住。
这时,王裕安敲门进来,在崇礼耳边小声说:“大人,准备今晚动手。”
崇礼说:“你去办吧。”
王裕安答应了一声,匆忙转身走了。
王裕安走后,崇礼举起酒杯,对蔡钧道:“大人热情招待,崇某不胜感激,来,我借大人的酒,敬大人一杯,以示感谢!”
“不成敬意,崇大人莫怪!”蔡钧和崇礼碰杯后,两人同时一口喝干。不过,细心的蔡钧洞察到崇礼听了王裕安的耳语后,情绪有些微妙的变化,他们肯定是私下在耍花样。于是他便朝乐师她们挥了挥手,她们连忙退了出来。
崇礼见室内无人,没等蔡钧开口,忙从怀中取出了一只锦盒,双手递给蔡钧,说道:“这是一件祖上传下的小玩物,请蔡大人笑纳。”
蔡钧打开锦盒一看,十分惊讶,原来里边是一件上等和田玉“牛虎奔”,它宝蓝衬底,玲珑剔透。雕工精湛,造型设计,巧夺天工,牛、虎的憨态,栩栩如生,工艺精湛。据说是从雍正帝宫中传出来的,其价值连城。他心中虽然狂喜不已,但又装得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道:“啊呀呀,这么精美的玩物,下官平生还未见过!不过,我可不敢夺人之爱啊!”
崇礼知道他是欲擒故纵,连忙说:“蔡大人,您这就是见外了,您若不收下难道要我又带回京城不成?”
蔡钧手里把玩着挂屏,笑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下官收下就是了。”蔡钧收下了崇礼的礼物。
崇礼给蔡钧敬过酒后,接着说道:“蔡大人,我奉旨缉拿康逆,谁知在北京、塘沽、烟台连连失手,羞愧难当。荣禄大人命我前来上海,协助大人缉拿康逆,也是好心让我借大人之力,为我将功赎罪啊。”
蔡钧说:“哪里哪里!崇大人是九门提督,统领五营巡捕,朝中正二品大员,能和大人同时为朝廷效力,下官责无旁贷。”
崇礼见蔡钧话里听不出有什么承诺,便直接说道:“缉拿康逆一事,大人占有天时、地利,已成竹在胸,康有为俯首就擒已成定局。我只求大人在立此殊荣时也让我沾沾光,以便能体面地回京复命,别无他求,请大人谅解。”
蔡钧见崇礼等不及了,刚才的话,已是单刀直人,心里暗自得意。他忙客气地说:“感谢崇提督抬举,实不敢当。我们同受荣大人之命,理当有功同受,有功同享,但不知康逆什么时候能够拿到,惭愧惭愧。不过,虽说‘重庆号’将停在法租界的十六铺码头,在码头上抓人,会有些麻烦,好在我已经说服了英国人,他们同意派人上船缉拿。看来康逆要想逃脱上海这一关,除非他能飞上天,遁入海了!”
崇礼感到他刚才的话,言外之意是,缉捕到康有为,头功就是他蔡钧的!唉,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说:“蔡大人,我带来了一百多人,都是从巡捕营中挑出来的精兵强将,清一色的旗人,善于跟踪、暗杀,请大人统一调令。”
“不敢,不敢!就让你的部属在上海好好地玩一玩吧,这里的‘百老汇’可是全国第一流的哟!缉康的事,我都已部署好了,待‘重庆号,靠岸后,你只需带上几名贴身随从,和我一起在十六铺码头看热闹就行了!”蔡钧明显告诉他,你不要插手了。
崇礼听了,心中老大不快。
蔡钧又说:“崇大人,秦氏父子一家已到上海,你知道吗?”
崇礼听了,故作惊讶:“看他的腿,够长的了!”
蔡钧说:“他们可是直接奉懿旨来上海缉拿康逆的啊!”
崇礼说:“就凭他们父子三人?我看他们是想踩着蔡大人的肩膀得头功哟。”
蔡钧说:“头功也好,二功也好,看他们有没有那个造化!”
这时,艾师爷敲门进来了。他对蔡钧说道:“大人,有密报送来,说是雾大,‘重庆号’在吴淞口外抛锚,明日要等雾散了之后,才能开进黄浦江。”
蔡钧和崇礼听了,大吃一惊:“不好!”他俩对视了一眼后,蔡钧向艾师爷问道:“秦公公他们呢?”
艾师爷说:“他们住进‘仙客来’旅馆之后,门关窗闭,再也没有出来。”
艾师爷走后,崇礼紧张地向蔡钧说:“大人,海上雾大,‘重庆号’停在吴淞口,会不会出问题,我们得想办法对付。”
“哈哈哈!”蔡钧见崇礼有点惊慌失措,反而大笑起来。他优雅地向里边拍了拍手,那六个女子和乐师、歌女,袅袅婷婷地鱼贯而入。
崇礼更是惊慌失措:“蔡大人你……”
“我是想给提督大人压压惊!”蔡钧的语气轻松地说:“‘重庆号’停在海上,四周不靠边,难道他康有为能飞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