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走了,这些巡捕们再不激动了,也没话说了,“重庆号”的烟囱冒出来的那条黑烟,越拉越长……
秦刚对秦芳说:“你速速回去,跟太后禀报,康有为上了英国的‘重庆号’,已离开了天津码头!”
“秦公公,”王裕安走过来,对秦刚说,“太后已责令荣大人全权指挥,你这样做,负得了责吗?”
“秦公公,”这时,总督水师衙门派人飞马来报,“总督已着北洋水师派快舰‘飞鹰号’追截‘重庆号’轮船,捉拿康有为,就地正法!请秦公公和公子上船督办!”
秦刚听说是安排他上舰督办,二话没说,领着秦芳赶到水师码头,登上“飞鹰号”快舰。快舰升火后迅速驶向了大海。
3
一曲动听的琴声,传进舱中,把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的康有为,弄得心神不定。这是什么乐曲?是二胡?他想了想,觉得不像。那么是京胡还是京二?也不像。是什么呢?他绞尽脑汁,努力地判断着……
“老爷,”李唐发现他像有点神不守舍,忙问道,“你怎么了?”
康有为精力全集中在琴声上,没有听见李唐的话,仍是那样梗着脖子,醉人琴声之中。
还是小江子发现了他的奥秘。他走近康有为,轻声地问:“老爷,您是在听人拉琴?”
康有为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小江子,默许地向小江子点了点头。
其实,他也喜欢音乐,但只是闲下来的时候,对这才有兴趣。因维新的事太多太难了,让他很少有这份闲心。他相信,自己一旦闲了下来,就能细心地品味音乐。今天,还没有到上海,那里的一拨子伤精神的事还没有缠在身上,他应该没有压力,借这个机会,好好听昕这优美的乐曲,把自己这根长期紧绷的心弦,好好地松弛松弛。于是,他把李唐和小江子打发走了,又沉浸到这琴声之中了。
他清楚地记得,六月十一日,皇上颁布了《明定国是》诏后,梁启超他们几个,置酒相庆。那天,每个人都是开怀畅饮,不知是谭嗣同还是谁,竟找来了几位乐师,演奏了《春江花月夜》、《金龙狂舞》、《步步高》等广东乐曲。那委婉动听的旋律,让每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了。是的,皇上终于颁诏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心愿,就要实现了。他精神焕发,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可是,他在九月十五日又突然接到皇上求助的密诏,其险境,不能不让他惊心动魄。现在,自己离开北京了,关键是袁世凯杀不杀荣禄。如果按自己安排的那样,先杀荣禄,再软禁太后,将兵权交给袁世凯,则皇上可以重新施政,他康有为的变法就可以大展宏图了。如果太后软禁不了,也要杀掉荣禄,将兵权交给袁世凯,这样也行。只是自己走得匆匆忙忙,没有听到谭嗣同与袁世凯在法华寺谈话的结果。他觉得这两天好像风平浪静,也许与袁世凯的合作成功了,他们正在积极准备。
康有为知道,上海道台李钧,是荣禄的心腹,也是因他推荐才得到这个肥缺的。如果谭嗣同举事成功,那么,这个李钧失去了根基,自己在上海办报,就容易多了。如果谭嗣同失败,自己这次到上海,政府权力在李钧手中,自己只是个办报的虚职,怎么能够扭得过他?想到这些,康有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有听天由命了。
突然,他想到自己有皇上的密诏,这就是自己的尚方宝剑!如果他李钧敢跟自己过不去,这就是法宝!
在上海,继续干自己的事业,应该是有希望的!
“老爷,您在想什么?”
康有为听到李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不禁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李唐,说:“没想什么。没……”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分心了。是的,他确实分了心。自己还没有上任,应该没有精神负担,应该好好地听听音乐。可是,尽管有这么多“应该”,他还是分了心!
“你说什么?”他问李唐。
“我知道这琴声是谁拉的了。”
“你知道?”
“知道。”李唐说,“就是刚才那位漂亮的红衣姑娘。”
“是她?”康有为想了想,“她是拉的什么样的琴?”
“我也不清楚。那琴是夹到下巴上拉的。”
康有为吃了一惊:还有夹在下巴上拉的琴哪?
4
“飞鹰号”管带刘冠雄,接到荣禄的手令后,见水兵们全部到位后,随即拉响了出海的汽笛,快舰迅速起航。
在上甲板的主炮位上,一个胖胖的炮手望着身穿便装的秦刚父子三人,对身边的装弹手诧异地问道:“专使是几品官呀?”
装弹手想了想说:“不知道。看他随身偕带着两个随从,官肯定不比我们刘管带小。”
“那不是随从,听说是他的两个儿子。”
“太监能生儿子?没听说过!”
“听说这两个儿子是双胞胎,是宫里一位才人偷偷生的,是他抱出去抚养成人的。”
“飞鹰号”军舰紧急出航,沿着塘沽——烟台航线,全速追赶“重庆号”客轮,把蓝色的大海,“犁”出一条白色的波纹。
刘冠雄怕甲板上风大,请秦刚父子到船舱里面去休息。秦刚用手向他摆了一下,意思是不愿进舱。也是的,他现在心急如焚,要亲自看到“飞鹰号”追上“重庆号”。亲手抓住康有为。刘冠雄不敢勉强,只好自己回驾驶舱去了。
“飞鹰号”是北洋水师刚刚从德国购进的一艘新快舰,航速每小时三十海里,比“重庆号”足足快两倍。舰上的每一位官兵心里都十分清楚,追上“重庆号”缉拿康有为,如探囊取物一样容易,他们的心情倒是非常轻松。
刘冠雄一手操提着望远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一手握着船轮,对着话筒喊道:“左舵一!”
轮机舱立即回了一声:“左舵一。”
军舰顿时像一支脱弦的箭,在海面上乘风破浪,高速前进,舰尾翻起一周白色的水花。
秦刚望着水天一色的大海,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用不了几个时辰,朝廷的钦犯就是自己的猎物了!他想象着自己押着这个变法首领、皇上的近臣,整个京城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康有为,回到北京之后,不论是帝党还是后党的大臣们,都将会站在午门外边迎看。在刑部将他押到菜市口的那一刻……
他自己呢,去养心殿向老佛爷复旨,老佛爷会笑着夸奖他们爷儿仨,又会下诏授官、赐赏……想到这里,秦刚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飞溅的浪花溅到了他的脸上,他骤然一惊,又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海面上除了茫茫海水,什么都没有。无边无际的海水,与蓝天融为一体,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东西,“重庆号”究竟走了多远?眼前尽是浮现的未知数。他有些沉不住气了,走进驾驶舱,对刘冠雄说:“航行了几个时辰了?”刘冠雄望了望舱壁上的航海钟,对他说:“已有三个时辰零七分。”秦刚焦急地问:“能不能再快一点?”刘冠雄说:“这已是本舰最高的航速,无法再快了。”秦刚听了,不再问什么了,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急切地盼望着能看到“重庆号”的影子。
刘冠雄看出了秦刚的心情,忙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擦了擦后递给他。秦刚接过望远镜,向前方搜寻,前方除了一波一波的海浪看得清清楚楚外,仍然是水天一色,连只海鸥都没看到!
过了一会儿,终于捕捉到了一个黑点,他一下子振奋起来,高兴地向刘冠雄说:“看!那是什么?”
刘冠雄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肯定地说:“那就是‘重庆号’!”
小黑点越来越大,在海天之间,逐渐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飘带,那是“重庆号”烟囱中飘出的黑烟。
随着与“重庆号”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渐渐看到“重庆号”的轮廓,康有为将要成为自己的猎获物了,秦刚也越来越激动。
话筒传来轮机舱的报告声,刘冠雄放下航行日志,走出驾驶舱。
秦刚又拿起望远镜,他不但看清了“重庆号”的船身,还能看清桅杆上悬挂的英国国旗!
他将望远镜递给儿子秦芳和秦飞,有意让他们也玩玩这个西洋镜。秦刚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喜悦,对两个儿子说;“准备随我登上‘重庆号’,咱们父子今天要玩一个‘瓮中捉鳖’!”
这时,忽然发现“重庆号”渐渐地缩小了,这说明它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怎么搞的,难道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秦刚迫不及待地从刘冠雄手中抢过望远镜,一边看,一边惊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冠雄一时惊恐万状,脸也变成了个死灰色。他气喘吁吁地从机舱返回驾驶舱,额头上大汗涔涔,不断地对着秦刚说:“专使大人,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怎么回事?”秦刚一时也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重庆号’无法追上了。”
“为什么?”
“‘飞鹰号’燃料快烧尽了,无法继续追赶。”
秦刚听了刘冠雄的话,如同五雷轰顶,差点站立不住。没想到眼看大功即将到手,结果却功亏一篑!他愤怒地对准刘冠雄的脸,重重地一拳打去,气急败坏地骂道:“为什么不装足燃料?你这个笨蛋!”
刘冠雄捂着脸说:“本舰是刚刚从西洋购进的,燃料舱的容积有限,再加上高速航行,耗料太大,所以才……”
没等他说完,秦刚指着甲板问道:“难道真的不能再追了?”
“再追,不但本舰没法返航回港,恐怕还会舰毁人亡。”刘冠雄的话,说的是实话。
秦刚仍不死心,又跑到甲板上,眼巴巴地看着“重庆号”渐行渐远,不一会儿,消失在水平线下了。他气得干瞪着那双充满杀气的大眼,恨无回天之力。他又冲到刘冠雄的面前,抓着他的衣领,也许是想骂一句什么,可气得老半天缓不过气来。只是不停地跺着脚,憋了一会儿,终于愤怒地向他吼道:“我操你八辈子祖宗!”骂完,身子有些摇晃,接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秦芳兄弟见父亲气恨交加,已经伤了身子,忙上前扶住他,搀着他回舱室了。
站在炮位上的胖炮手对装弹手做了个怪相:“嘻……一个阉了的太监,用什么去操人家祖宗八代?”装弹手一笑:“兴许他是做梦娶媳妇吧?”两人说完,会意地大笑起来。刘冠雄的脸上,已经红肿起来。他顾不上这些,对着话筒大声地命令道:“返航!”
“左舵满,返航!”
秦刚坐在舰头,痴痴地看着蓝色的大海,那滚动着的叠浪,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一切仿佛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