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喜欢一个人清静地写作,他把妻儿都丢在老家的另一座城市,他们现在可能正在乘坐火车向这里奔来。在这座城市里老庄的朋友不多,他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作品的风格也是这样,读起来有些艰涩,有很多都发表不出来,这是他至今没有成名的主要原因。但是正因为如此,方才使我成了他住院以后的第一个慰问者。从他那张栽倒后一直僵呆而死白的瘦脸上,看得出他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我转过身来,送花的小姑娘站在我的身后,陪我把酒涡里的笑容慰问给老庄,似乎已经把我给忘了。我想起对她说过的话,从后兜里又掏一张10元的票子,送到她的手里说:这是我给你送花的小费。
卖花姑娘这次没有谦让,接过钱就塞进了裙兜,望着我又是一笑,然后说了一声谢谢先生,接着转身向门走去。
我突然想知道她的名字,便对她一扭一摆的后背追问了一句:你等一等。
卖花姑娘两脚停在离门一步之遥的地方,蓦然回首,眼睛闪过一阵惊恐。她的上半个身子扭了过来,下半个身子仍还朝着门的方向,随时准备着跨出去的样子。她问:先生还有什么事?
我说:我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卖花姑娘眼里的惊恐又闪动了一下,重新上下打量着我,突然羞涩似的一扭身子,两片嘴唇轻轻动道:我忘记了。
她别扭的普通话使我听错了他的发音,我追问说:王姬?好漂亮的名字,和那个电影演员是一样吗?
卖花姑娘先是一愣,继而一笑,再接着居然点点头说:是的,我叫王姬,先生以后再来看望病人,还到我的店里买我的花吧。
虽然这极有可能是一句礼节性的废话,但我还是笑着认真的答应了她。卖花姑娘和我道了别,再次转身走到门边,这次她急速地拉门而去,好像仍然放心不下她的花店。安静的走廊里响起一长串高跟鞋底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比送花来时的声音要响亮得多,匆忙得多。
眉心有粒黑痣的护士小姐给老庄打完了针,嘱咐他躺下别动,这才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眼光顺便滑向窗台上的那一篮鲜花上。忽然她眉心一动,用手摘下口罩。嘴里轻轻“哟”了一声,接着又看我一眼说:是在院门口不远处那些小店里买的吧?
我回答说:是。
她又问道: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吗?
我说:是。想想又补了一句说:一个挺可爱的小姑娘。
眉心有粒黑痣的护士小姐这次看我的时间久些,然后浅浅一笑,对我点一个头就推着推车走了出去。我站着没动,回忆刚才她的笑容,总觉得她笑得有些不大情愿,里面有一种神秘的味道。我想趁她还没走出这间病房之前,和她再聊一句什么,关于老庄,关于鲜花或者是关于卖鲜花的小姑娘。不料恰好在这时候,护士小姐回过头来主动对我说道:你应该给这篮花浇点水的。
老庄躺在床上久等我不过去,忍不住叫起了我的名字。我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问他如何倒下的经过。为了让他承认我的英明,我复述了当初上次对他说过的话,并且就此以权威者的名义,要他暂时从心里忘记他的那部传世之作。老庄痛苦地叹着气说:我怎么忘得了呢?它是我的爱人,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呵!呼呼地喘了一阵,目光转向窗台上的那篮鲜花,叹一口气又说,就像那鲜花一样,它是为爱人而开,为美丽而开,为春天而开呵!
我知道他已不可救药,这时想起护士小姐的建议,松开老庄虚弱至极的手,起身拿了一只他的水杯,去卫生间取了一杯清水,用指头蘸进杯里,走到窗前,一次一次地把水捞起,轻轻洒在鲜花的身上,剩余的就倒入花篮底部那插满花枝的海绵中,并把它输送给每一朵鲜花。
接下来的事情使我一下子惊呆了,被浇过水的鲜花起初是一朵一朵地湿润、鲜明,闪出点点亮光,红的更红,黄的更黄,花间的枝叶也更加青翠,但很快地,那些或红或黄的花朵渐渐软塌,像被打湿的彩纸,并且一片一片地脱去花瓣,不一会儿窗台上就落了薄薄的一层。摹然间又听得惊心动魄的扑哧一响,循声再看花篮,上面最是亮眼的两朵雪白的百合花没有了,它们承受不了水滴的重量,泪水盈眶,垂头丧气地落在窗台上,宛如一对受伤的鸽子,躺倒在一地的红黄落英中了,花篮里只剩下两支冲天而起的它们的枝干,干燥地挺立在一篮残花之中。
我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埋怨自己不该如此洒水,又责怪眉心长了一粒黑痣的护士小姐不该多嘴。要不然这花如卖花的小姑娘所说,至少还将再活十天。病床上仰面朝天的老庄分明也看到了那两朵流泪的落花,看到了我的惊愕和惋惜。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的脸上这时却现出一片深深的悲哀。
我移坐在老庄的身边,对他又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约好明天的此时再来看他,然后走出病房。老庄送别我时眼光一瞬间变得复杂起来,里面充满了壮志未酬的心酸和绝望。
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我如约来到老庄的病室。房间的门微微开着,病床上空空的,没有了老庄的身子,一位护士小姐正面向窗台,俯身在我昨天送来的那篮鲜花前面,用手在上面的花朵上一撮一撮地拨下花瓣,撒进一只垃圾桶里。我感到万分的诧异,默默走到她的身后,想看出她到底是什么居心。我的出气声惊动了她,她悠地转过脸来,这一回首间,我看清了一只巨大的白口罩的上方,两道弯眉之间长着一粒豆大的黑痣。
我说:你好。
她却望着我说:接到通知了?
我问:什么通知?
她的声调隔着一层口罩,低沉得令人心悸。她说,你的这位朋友昨晚已经去世了。
我只“啊”了一声,没有发出更大的惊诧,似乎这个结论并非全在预料之外,却问她:是由于这个原因,你才把花瓣统统撕下来吗?
护士小姐摇摇头说:撕下来它是防止有人把它搬走,再转卖给看望病人的人,像你这样的人。
我如同遭了雷击,僵立在她的面前,心里顿时想起昨天那位:乩马尾巴的卖花姑娘,想起这篮一经洒水就落下花瓣的鲜:花。我喃喃自语道:世上难道还有这样的事情?
护士小姐不回答我,低头继续撕落花瓣。我又问她: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王姬的卖花姑娘?她也常常替人送花来的。
她这时转脸看我,脸上露出昨天那样的浅笑,反问我说:你是说昨天那个女孩儿?她好像有一个姓名,但根本不叫王姬,这里的人有的叫她盗花仙子,她是每天都要来一次的。
我沉默良久,最后苦苦一笑。我和眉心长粒黑痣的护士同时离开老庄曾经住过的病房,去到太平间里向他告别,途中遇到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女病人,她的眼光茫然直现,好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嘴里机械地念着:死人的花不要搬走,搬走再送下一个人,下一个人就又要死的。
我的灵魂一阵惊悸,认定她是一位适时出现在我面前现身说法的巫女,心里呼喊着老庄的名字踏进电梯,轰隆声中,我仿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