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两山之间蜿蜒泄出一股大水,水流平缓澄净,清如碧带,那水流出山峡,人从下游望去,发源处的两山竟似双腿,山后丘亩如腹,水生腹下,有人便称它为仙女尿。仙女的比喻很美,唯有尿字不雅,于是后人改称清河。清河二岸土地肥沃,散居着棋子般的村庄,最大的村庄有两个,河东的一个是孔宋庄,河西的一个是黄金庄。
近年来这两个庄子喜事不绝,先是河西黄金庄潘家的小女嫁了河东孔宋庄武家的大郎,一河两岸的人无不赞叹,迟迟不嫁的甘陵郡最美的女子,可算是选中了最好的后生,郎才女貌,天生绝配啊。
接着是年后春试,大郎又高中进士。再接着圣旨下来,武进士即日便去山东阳谷上任,是为知县。
天下竞真有洪福双降的好事!
武家兄弟二人,大郎武植,二郎武松,一样的堂堂面貌,一样的八尺身躯。只是父母在时有嘱,长大一个习武,一个习文。兵荒马乱的年代,血气方刚的兄弟二人都要舞拳弄棒,父亲叹口气说,那就听凭天意吧。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一刀裁开,叠成一对纸阉,让他两个自己来抓。
二郎性急,抢先抓起一只,展开看了,恰是一个“武”字,哈哈大笑道,哥,你不用抓了。
大郎一声苦笑,既是天意,那就只好与诗书结缘了。身高力大未必就傻,外威内秀的人自古还是有的,学堂里别的弟子屁股打烂也背不出来的唐诗,他却随口能吟,尤其信笔写下的文章,常常令学识渊博的先生大惊失色。孔宋庄人就与黄金庄人赌酒说,咱村要出大才子了,不信,咱一口喝干清河的水!
黄金庄人却也有着自己的骄傲。千万别把清河的水喝干了,见过咱庄的两个美人儿么?只有清河的水才能养出这么漂亮的脸蛋儿!
两个闻名甘陵郡的美人儿,一个姓黄名银莲,一个姓潘名金莲,曾使慕名前来黄金庄的媒人踏破铁鞋。银莲风流不耐寂寞,早早嫁了清河边一个摆渡的船家,金莲自视高洁,似乎至今也未把谁看在眼里。
想不到这样一句赌酒的话,竟引发了媒人的灵感,一下把大郎和金莲连在了一起。试着一说,亲事居然成了。原来金莲早已听说了河对岸有一文一武两个杰出的后生。
大郎奉旨去山东阳谷上任,依照朝廷的惯例,应带家眷同行。然而刚做了新娘的孝女金莲,因老爹突发重病,看样子危在旦夕,想了又想,决定先回娘家服侍一阵老爹,然后再去山东。想不到丈夫走得这样急,更想不到老爹病得这样急!
大郎抬眼看看金莲,看见了她美丽的眼中含满泪水,欲言便又止了。
二郎说,哥,嫂嫂这栏做是对的,等料理完老伯的丧事,我再亲自把嫂嫂给你送去。
金莲轻轻地说了一句,二郎,你说什么话来?
二郎说,此去阳谷山高路远,据说途中还有一个名叫景阳冈的地方,常有老虎出来吃入,我不护送嫂嫂,路上嫂嫂若被老虎吃了,怎么对得起我做县令的哥哥?
大郎小声呵斥道,休得胡说!嫂嫂是怪你说话不吉利,什么丧事丧事的!
二郎方才发觉自己失言,慌忙陪罪,哥哥嫂嫂休怪,小弟不会说话,其实老伯这次是死不了的!
大郎看着弟弟皱了一下眉头,金莲却拭泪一笑说,大郎,你就别再为难二郎了,你先放心地去吧,等我爹爹病稍好些,就让二郎送我前来。
明天拂晓就要离别,晚饭后自然早些安歇。夫妻双双人了鸾帐,大郎因多饮了两杯酒,兴致如烈火一般燃烧上来,盯着金莲那白玉一般光洁,雪棉一样柔软的身子,搂住她强逼着要变换一个姿势,直把金莲羞得不行,通红了脸悄声嗔他,哪里像个进士!哪里像个县令!挣扎之中,一只枕头掉在了床下,吓得她大气也不敢出,春葱似的手轻轻一指帐外的隔墙。
薄薄的木壁那边传来鼾声,二郎白天练武累了。
不过也不可轻信,毕竟已是二十多岁的人,又是一个体魄超人的汉子,切切不可过于放肆,明日见面不好意思。到了阳谷,县衙的深宅大院里,县令夫人什么都由着你了,金莲用一双含羞的眼睛对大郎说,忽然伸出玉腕,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翌日早宴,金莲亲手做下一桌酒菜,为即将赴任的丈夫饯行。席间借着为二郎奉菜的机会,在那张英武的脸上偷瞟了一眼,二郎正埋头吃饭,此时抬起头来憨憨地说,多谢嫂子!
金莲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地来,还真是一个忠厚的兄弟,昨夜的颠狂他竟浑不知觉。改日由他护送,一路她就不会难为情了。
清河划着一道弧弯悠然而至,宛如一根银链横过美人的酥胸。河上有座高过水面的白石板桥,离桥半里处,河边还浮着几只小乌篷船,平常时候两岸的庄客过河,上桥也行,乘船也行,但每到夏季洪水漫过石桥,过往行人便唯有靠乌篷船来回摆渡了。河的上游面域越宽,水就越浅,有那性急胆壮的汉子不来上桥,也不乘船,却脱光了下身,将裤子高高地盘在头顶,蹒跚着一步一步地涉过河去。
河边有浣纱的年轻女子,手里的棒槌迟迟不落,眼睛却望了那里,禁不住吃吃地笑。金莲分明从她们的笑声里听出了什么,但她的眼睛向前看着,她的眼里只有大郎。一直送大郎走上石桥,眼望着他高高的身影到了对岸,跨上马背,她的手还在空中摇着,声声呼唤飘过河去,大郎慢行,大郎等我!
明明是相聚在即,却像是生离死别,两串眼泪滚落下来,渐渐地眼前人影变得模糊。
老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看形势难以熬过月底,理当预备后事了。金莲是潘家的独生女儿,这事只能是她和母亲商量着做主。墓地已在老爹病危时请人看好,就在屋后的青石岗上,棺椁是老爹生前自己请人打造的,料理丧事的银两已经备足。如说还差什么,那就是只差一位主持殡仪的女婿,和一篇悼念老爹生平的祭文了。
如果大郎在家,两样也都有了。可惜大郎刚刚上任,路途遥远,公事为重,不必让他分身,殡仪就由母亲和她主持,至于祭文,可托人去请邻村的唐秀才。唐秀才于数年前应试落第,从此断了入仕的俗念,在家开了一个教馆,教课之余仍是读读诗书,写写文章。他的诗书文章虽然比不上大郎,但在笔头应景方面,远近十里也有一些小小的名气,清河两岸的庄户人家,婚丧嫁娶,买房置地,多会想到请他来写文书契约。若是请他代笔作祭,也不算委屈了老爹的一生。
听同村入谣传,唐秀才有意著书传世。难怪年将而立却未娶妻,想必就是为了这个吧。
金莲从未见过这位秀才,但是仅就这句传言,对他还是心生敬慕。
当然还有一个另外的说法,说是唐秀才身子太矮,因此方才没人嫁他。
好像不是丧事而是喜事,特意打扮光鲜的唐秀才随了来人,笑嘻嘻地应邀而至,进门看见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的美人,认定就是金莲无疑,一对圆溜溜的眼珠竟定在了那里,半晌忘了转动。
金莲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又矮又粗的身子,好似一颗大肉球滚进门来,吓了一跳,听人传报他就是唐秀才,慌忙含笑相迎。只听说唐秀才矮,想不到矮到这个份上,并且矮而又粗,粗而又俗,两颗死盯盯的眼珠这样无礼。被那眼光盯视的双颊蓦地红了,仿佛遭了火烧,她侧身躲开了他的眼睛。
多谢唐秀才,金莲有礼了!
快快免礼!在下做梦都想见到娘子,想不到今天能为娘子效劳,在下这辈子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话里闻到一股酸腐之气,金莲心里又增了一丝不快。然而既是托人把他请了来,还是以礼相待的好。
唐秀才请到后屋用茶,纸笔都已预备好了!
多谢娘子,在下这就动笔。
唐秀才的文字功夫不错,词采斐然,潘老爹的祭文写得充满了情感。
呜呼哀哉,之乎者也,加上他那抑扬顿挫的动人念诵,使灵堂祭吊的亲朋乡邻缅怀旧事,纷纷都流下了眼泪。
临走的时候,泪水汪汪的金莲赶出门外,手里捧着十两银子的谢酬。
唉唉,娘子聪明一生,美貌一世,想不到今天却小看在下了!在下生来不爱金钱,只爱美人,听到娘子传唤,不顾一切赶来,为的只是与娘子见上一面,和娘子说上一句话呵!
唐秀才快别这样说了,再说就折奴家的寿了!
娘子千万不能折寿,在下还有要紧的事想求娘子呢。
唐秀才请讲。
娘子今天有孝在身,在下改日一定再来。
金莲的背后,传来老母悲伤的呼唤,金莲,外面风这样大,你在和谁说什么呢?
女儿在送唐秀才,这就回来。
唐秀才如痴如醉地看着金莲,就着双手接住她的酬银,突然在她那软烘烘的胸上捏了一把。
门外的风委实不小,金莲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夜风低啸,要撩起她身上的白色孝衣,她用双臂把胸口紧紧地环住。
一个必将难眠的夜晚。天的一边,一芽新月凄凄惨惨,月下的清河宛若天上的银河,水光如星光一样迷离闪烁,侧映着唐秀才那张激动的脸,那双僵直的短手。
月色下的金莲白衣飘飘,恍如凌波仙子,但她的脸上红霞散去,此时像冰霜一样冷漠。
第七次的追求依然遭到拒绝,唐秀才几乎要绝望了。
怀着最后的侥幸,他决心再见一次金莲。老天真是捉弄人啊,自从那晚见到她后,那凌波仙子的影子就再不能在他心中消失。他白天想她,夜里梦她,吃饭把筷子喂进鼻孔,穿衣把裤子套在肩上。短短几天,消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