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召开的前一个时期,这路公共汽车的每一个站牌上,突然都宣布无人售票,具体的做法是,乘客从中门上,从前后两门下。中门的上车口为此安装了一个铁皮箱子,供没有买月票的乘客往里面丢钱,无论路途远近。坐一站也罢,坐到头也罢,统统都是五毛.,好像选民投票。政策也宣布了,铁皮箱子也安装了,钱也丢进去了。多的也不找了,票也不撕了,不过每辆车中门后面的高台子里,却仍然坐着一个女郎或者儿郎,在那里不停地喊哪喊的,时而还站起身来把别人扒拉一下。于是乘客就有话说了,说这路原本有人售票的车,号称无人售票之后,如今终于叫做有人不售票了。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搞的,反正目前到处都是怪事。
这路无人售票车从始发站开出两站之后,停在一个繁华地段。要下车的乘客都遵照着新的规定,拨开入丛向前后两门靠拢,而把中门让给上车的乘客。大概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靠近后车轱辘的地方站着一位先生,等着后门的人都下了以后,他竟一个抬步,从从容容地从那里迈了上来。
这位先生看上去有三十六七的样子,头戴一顶黑色的呢子礼帽,身穿一套黑色的纯毛西装,右手拄着一根黑色的直把手杖。他从后门上来时眼睛丝毫都不躲闪,反而主动向高台子里面的女郎看去,手杖把脚下的车板捣得咚的一响,随着这一响嘴里也发出一种吃饱了打嗝,或者累着了叹气那样的声音。坐在高台子里面的监票女郎本来还没有发现他,她j毛听到这两声响后,眼光才向他寻过来的。
那位先生,请你从后门下去,再从中门上来。
干吗呀,这是干吗呀?人上都上来了,你这是干吗呀?戴黑色礼帽的乘客说。从哪个门上不是一样呢,真是的,你这是干吗呀?
他嘴里抗议着,一边抓住车上的不锈钢扶手,一边四下寻找座位。车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他决定就近安下身来。贴在后门边的一张座位上坐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说笑的年轻人像是一对谈朋友的,戴黑色礼帽的乘客用木杖把男的往里面拨了一拔。
往那边挤一挤吧。亲热点怕什么。小青年长得挺帅的嘛!他说。也不经过人家同意,就用屁股把那年轻人推了过去。
后半车的人都笑起来,觉得这个黑色礼帽很幽默的。
要他从后门下去再从中门上来的监票女郎忍了一下没有忍住,竟也冰释前嫌地笑了。车子的后门终于和前面两门一样,哐的一声关了,接着大智若愚地开动起来。监票女郎开始履行她的职责,抽查上车乘客的月票。
那位先生,把你的月票拿出来看看。
对不起,我的月票忘记带了。戴黑色礼帽的乘客说。
那就请你掏五角钱。
对不起,我的钱夹和月票是放在一起的。戴黑色礼帽的乘客又说。
这次不仅是届半车的人,连前半车的人也一道笑了起来,他们觉得这人不仅仅是幽默,而且简直是一种风度和资格。也许他是有目的,有来头的,他是不是一个从上面下来调查什么公共交通问题,或者服务质量问题的人呢?坐在高台子后面的监票女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从现在开始,她脸上的表情变得优美起来,说话的嗓门子也低了两度,腔调变得温柔而又亲昵,就像收音机里的播音一样。
这路车又停了一站,从中门上来几个乘客,其中有一位是老太太。老太太上车的样子非常艰难,上车以后四处张望,却没找着一个座位。戴黑色礼帽的乘客的眼睛这时正盯着司机的手,似乎对那突然不动的手很有意见,猛然一停的车子把他震得身子一颠,他才发现车子已经停了。他一扭头,眼睛正好看见了那位还没找到座位的老太太,便抬起手杖,拨了拨坐在对面的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并且把头往外一偏,示意他站起来,把屁股下面的座位让出来。
老太太您来坐吧,他不等人家作出反应,就向老太太热情地招着手说。
坐在他对面的年龄相仿者在他的脸上看了一会儿,嘴里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才慢吞吞起身让出座位,自己就靠在这个座位的椅背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头上的黑色礼帽,眼睛里闪出一种似觉可疑的冷光,时而还皱一下眉头。
谢谢你啊,老太太一路摸着椅背,两脚拐拐地走过来,在那个空出的座位上坐下了,一个劲儿地感谢戴黑色礼帽的乘客,根本就没看一眼这时靠在椅背上的那个人。谢谢你啊,我尽遇到好人。
戴黑色礼帽的乘客把手杖夹在两腿之间,腾出手来对老太太摆了一摆,表示不用谢,这都是他应该做的。接着他的眼睛又转到车厢里其他的地方去了。那个靠在他对面的椅背上站着、一直在他头上冷冷研究着的人,这时候一边嘴角向斜上方提了一下。
车上的人,在戴黑色礼帽的乘客眼睛望来的时候,都变得儒雅起来,有同伴的就轻声交谈着,脸上普遍氤氲着一种和平的微笑。戴黑色礼帽的乘客目光像鱼一样在车上的人丛中穿行,他时而还微微欠一下身子,伸长脖子重点看看某处,似乎还想发现一个正把手伸向乘客钱包的小偷,然后用他的办法进行处理。但是眼前往往没有发生他所想象的事情,于是他便又坐下来,一副很失落的样子,目光又游向另一个地方。
坐在高台后面的监票女郎表现一直很好,车子开了又停,停了又开,车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她的眼睛的任务是盯住从中门上车的乘客的手,那些手大概采取两科喽势,一种是亮出兜里的月票,一种则是往铁皮箱里当啷一声丢进钱币。一切都很正常,这路公共汽车在大街上平稳地行驶着。
这车开得不错,不错!戴黑色礼帽的乘客独自说道,完全是一种表扬的语气。自从没有在车上发现小偷以后,他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好像一直想说点什么而又没有什么可说,现在他就抓住了开车这个话题,说的时候还扭过头去,向前看了一眼四平八稳的司机,实事求是地表扬着。
开得不错,他又说。
这路车继续向前开去,先后又停了两站之后,车头拐了一个方向。
是不是要到十字路口了?喂我说,前面是不是十字路口那一站?戴黑色呢子礼帽的乘客突然警觉起来,扭过头去问坐在高台子后面的监票女郎。
几乎与监票女郎同时,至少有半车的乘客都热情地回答他说,就是,就是。监票女郎还关切地问了他一句,先生您在那一站下吗?
我要在那一站下车,我在那里有点事情。戴黑色礼帽的乘客说完这话,侧过脸去用手拍拍身边被他挤得不成样子的两个小年轻儿。你们坐好了,他说,还是你们两个坐吧。说着他站起身来,把头上的礼帽轻轻按了一按,然后一手摸着沿途的椅背,一手拄着手杖,摇摇晃晃地直往中门走去。
满车的人都很隆重地目送着他。坐在高台子后面的监票女郎见他快要靠近铁皮箱的时候打了一个踉跄,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胳膊,就像对待一位老人或者孕妇。小心啊,她欠了一下身子说,小心别摔着了!
我没带月票,钱夹子和月票是放在一起的,戴黑色礼帽的乘客回头对监票女郎说。
坐在高台子后面的监票女郎对他笑笑,又说了一句,小心啊。
车停在一块站牌下面,戴黑色礼帽的乘客抢在地上的人上车之前,噌的一下就跳了下去。他的身子被上车的人挤成了扁的,西服的两襟向后面翻起去,黑色的礼帽差点掉了。他一手把它按在头上,用手杖在人流中拨开一条一条的腿。
就在这个停车的地段,十字形的大街中央有一小块空地,无数辆各色各样的汽车在它的周围奔跑呜叫。戴黑色礼帽的乘客站在路边,皱了一下眉头,突然间横穿车流,迅速地跳到那块空地上站着,右手平举起那根手杖,忽左忽右地挥动起来。在他那顶庄严的黑色礼帽下面,他的脸色忧郁,目光坚定,手杖在他的手中行云流水,出神入化,好像一支操纵着大型交响乐团的指挥棒。
正在这时,一条汉子气喘吁吁地向这里奔来。一路上见着一个行人就问,请问您看没看见一个戴黑色礼帽的先生?他的,他的,他的,他的这里有点儿问题!
汉子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急得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