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大路上,一少年正迈着奇怪的步伐,向村口如风般奔来。身上满是泥土,手中持根扁担、握把小铲子,脖颈上跨坐一小女娃。
妊氏“咚咚”倒退两步,满面煞白,尖声叫道:“鬼啊!”这一叫道出了村中众人的心声,一时有数百人一齐倒退。
少年已奔至不远处,放慢脚步道:“鬼?我不是鬼!阿娘,我是重华。”
哪吒胆大,叫道:“你真是重华?你没死?”
“死?我在土里睡一觉而已,怎便会死?”
颗手六臂齐用,自重华身上爬下,冲向古寿夫妇,欢呼道:“大哥醒咯!你们还骗我,说他再也醒不来了!”
古寿惊疑不定,颤声道:“他..他怎地便醒了?”颗手银铃般笑着,叽叽喳喳说道:“我说大哥睡在土中难受,要挖开土包拉他回家,你们偏不让。早上我装睡,待你们一走,便自己拿把铲子去挖。挖了一阵,大哥听了我挖土的声音醒了,就自己从土里出来了。我够机灵吧!”
待重华行至近前,哪吒冲上摸摸他手脚道:“热乎乎的,真是活人欸!”平日村人说谁手脚凉,都说象死人一般。重华身上热,自然不是死人。
村长心下不解,看向石琳道:“大人,莫不是回魂?”石琳沉吟道:“我也不知。但看样子,应是活人无疑!”
柏翳、冶长亦大喜,冲上前捶了重华两下:“还以为你死了呢,害我们白哭一场。”
哪吒想起一事,喜道:“你醒了,便可以去上族咯?”村长问石琳:“大人意下如何?”石琳道:“他既活着,自然是他去,象便不能去了。”古寿夫妇与象闻言,面如土色。
重华连连摆手:“村长、大人,我不去上族,还是象去吧。我是和颗手来给象送行的。我是个残废,去了也只能丢人现眼。”
石琳道:“你本在三个名额之中,须得随我回族内。你虽是残废,却也有所长。若能在族中习练合适的功法,日后未尝不能出人头地。”
重华略一犹豫,向石琳鞠一躬道:“大人,我乃是阿爹阿娘养大,却并非他们的亲生娃,象才是。阿爹阿娘若不养我,象便能去。我若去了,象便不能去。阿爹阿娘养我,反断了亲生娃前程..这理说不过去!”
古寿夫妇对重华如何,村人心知肚明,此际见重华说出这番话来,均心下唏嘘。石琳亦曾听村长略说重华家之事,叹道:“难得你既孝且悌,我若不允,倒叫你心下难安。罢了,便依你!”
“谢过大人。”重华行至象身前,取下腰上鳔囊,将羽衣、弹弓取出放入海马囊中。海马囊可装活物,亦可装死物。翼龙蛋重华以为是活物,一直放在海马囊中,得空时取出孵一孵。
重华将鳔囊递给象道:“鳔囊送你。”他知象喜欢鳔囊、海马囊,鳔囊是共工初见他时送给抓鱼所用,象要远行,正用得着;海马囊却是“定情信物”,自仍须随身带着,虽然他想起共工便心有余悸。
象抓过鳔囊系在腰上,心下暗道:“那海马囊怎不一并给我?小气!”
哪吒道:“你不去上族,在村中跟我作伴也好..咦,干脆陪我一道去集上!”
重华早听说集上热闹,心下向往,便道:“阿爹阿娘,我能去吗?”哪吒忙道:“我要重华做个伴,阿叔阿婶自不会反对。”古寿夫妇无奈,只得点头。村长见石琳并无不豫之色,便由得哪吒。
重华将扁担、小铲交给颗手道:“帮我将扁担、铲子带回家。”哪吒道:“带上扁担!路上遭遇野兽能当兵器使,总好过赤手空拳。”重华想想有理,便道:“阿娘,那我将扁担带上。”妊氏嘟囔道:“莫要弄坏了!”
送别上族大人与村长等一行,村人们方回至村中。跨山、摸云领族人又来辞行,村人们泪眼婆娑再送别一回。同住一村多年,自然心下不舍。
数位少年去往上族,他们的爹娘自是日日牵挂,喜悦、担忧、思念兼而有之。村中孩子羡慕嫉妒数日,便渐渐淡忘,仍如往常一般,该习武习武、该玩耍玩耍。唯有冶长甚觉失落,整日如风似魔般习练羽步、鸟语。
或许是天道酬勤,二十来日后,冶长果真飞了起来。他欣喜若狂,进入村尾山林中试飞。
飞不多时,忽有几只鸟儿从树上飞出,对冶长叽叽喳喳叫着。冶长平日亦常在山林中习练羽步,林中鸟儿对他并不陌生。
听着鸟儿的鸣叫,冶长猛一愣,继而大喜:他竟突然开窍,听懂了鸟语。鸟儿叫的是:“你也会飞了?”
一日间双喜临门,冶长热泪盈眶,忙用鸟语叫道:“会飞了,会飞了!你们能听懂我的话吗?”一鸟儿答道:“能听懂。你叫什么?”冶长答:“叫冶长。”那鸟儿叫道:“冶长冶长听分明,今日海湾涨大水。快叫村民撤上山,迟了淹死莫后悔。”
冶长吓一跳,忙问:“果真么?今日风平浪静,晴朗无云,怎会涨大水?”那鸟叫道:“我也不知。”冶长将信将疑,他与这几只鸟见得不多,不敢轻信,便问道:“多谢。那两只四个瞳子的重明鸟呢?”依他的想法,重明鸟是重华的小伙伴,何不找来问问。
鸟儿们叫道:“重明鸟二十来天前便飞走了,再没回来。”冶长无奈,便辞别鸟儿回村向羽人族长报信。
羽人族长满面狐疑道:“冶长娃,你果真已懂得了鸟语?”冶长郑重点头。羽人族长道:“若涨大水,我族人倒无妨。你随我去见村长,信不信便由得他了。”羽人可以飞行,自不惧水;且他们除地上的房屋外,在村中的高大树木上另筑有巢屋,紧要的物事均存放在巢屋中。
听了羽人族长与冶长之言,村长沉吟道:“此事非同儿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然撤上山却不必,我叫水人做些准备便是。劳你二人叫些人,去告知村人,将不能溺水的物事拾掇拾掇。”村中亦曾遭遇海水之灾,多来得快退得也快,房屋可保无恙,只要村人安全便无忧。
村长叫婆姨把自家物事略作收拾,便将兵器随身带上,去往海湾边。见海湾中有不少村人在抓鱼、嬉戏,遂叫道:“村民们暂且回家去。羽人听山中鸟儿说,今日海湾要涨大水,我们不妨信它之言,有备无患。”
村人们听了大觉有趣,嘻嘻哈哈回家去了。
村长行至那些木排附近,高声叫道:“今日哪位..姐妹值守?”木排旁海面冒出一水人男子道:“村长,是我!”村长道:“斩鲨族长可在?”那水人道:“她带着她汉子和娃出海二十来日了,尚未返回。”
“那劳你告知族人..”村长说着,忽“咦”一声,极目向海湾口望去:海湾口有两物劈波斩浪,疾驰而来。
那村人回头看去,叫道:“似是族长回了!”
不多时,那两物已驰至近前,乃是一红一蓝两只海豚。蓝海豚上乘一水人男子,红海豚上则坐一妇人和一少女。
村长忙道:“斩鲨族长回得正巧,恰有一事须得劳烦。”便将冶长之言道出。
蓝海豚上那男子笑道:“今日怎会涨水?..罢了,海龟妹子,你去多叫些族人来,游快些!”
值守的水人男子嘟囔道:“谁让爹娘给我取了这名字!”入水而去。
红海豚上那少女忽道:“村长,我婆..重华已去了上族么?”
“共工娃都长成大人啦,我们老咯!”村长唏嘘一声,“重华没去上族,在集上失踪了。”
“他不是要去上族吗?怎会失踪?”共工面色大变。
“此事说来话长。”村长便把重华死而复生、将去上族的名额让给象、与众人同去集上的来龙去脉略述一番,“临回村时,他却不见了。寻了两日,把集上各处找遍了,也未能寻到,我们只得返村。集上人多怪杂,重华恐怕是被人拐带走了。可怜的娃啊!”村长叹息一声。
共工面色惨白,不言不语,只是伸手摩挲着胸前的海螺,泪水在眼中打转。说来也怪,共工平日眼泪说流便流、勿需酝酿,此际她眼中豆大的泪珠亮晶晶清晰可见,却偏不往下掉落。
共工阿娘忙安慰道:“娃莫伤心。重华娃还小,与人无冤无仇,性命定然无忧。别人拐带他只在求财,当会卖给一户人家去做活。等他日后大了,再找回村子也未可知。”
共工忽“哇”地大哭出声,眼中的泪珠总算掉下。她这眼泪掉得也怪,不是滑过面庞往下掉落,而是向前射出,成弧形忽忽悠悠坠入海中;左眼一滴泪入水,右眼恰又射出一滴,待这滴坠海,左眼复射出一滴..衔接得天衣无缝。
村长与共工爹娘见了,不由大奇,忙劝道:“娃莫哭!”
共工眼泪执拗地一滴接一滴轮番射出、掉下,丝毫不乱。
海面忽刮起一阵微风,海浪涌起。村长三人并未在意,仍温言劝慰共工。
风渐大了,海潮起,向沙滩涌去。村长三人“咦”了一声,面色微变。共工仍嚎啕大哭。
风势再增,海潮已扑至村长脚下。村长急忙后退,叫道:“怕是真要涨潮了,斩鲨族长..”
“准备接人!”斩鲨手一挥,数十木排向海滩冲去。
海风、海潮猛然大作,风声、海浪声夹杂,煞是吓人。
村长忽觉出古怪,边退边大声喊道:“共工娃快莫哭了,再哭村子便要淹了!”
斩鲨夫妇猛然一呆,对视一眼,不惊反喜,叫道:“娃尽情地哭吧!村中损失我们自会赔偿!”
共工大哭不停。此时已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村长奔跑不及,被海浪吞没。幸喜一木排赶至,水中一人将村长抱上木排。
村子地势较低,不多时便已被淹没,只露出些屋顶。水面数十个木排上,满满当当坐着数百男女老少。羽人背着空壳的蜗牛人、奇股人驱轮鞋或木车则撤到了山上。
久哭伤身。共工双目黯淡下来,一头栽倒水中,哭声戛然而止。她阿娘正要将她抱起,不防水中忽冒出三个庞然怪物:一物猪身人面,体躯为黄色、无毛,尾巴赤红;一青色巨蛇,却生着九个人头人脸;另一物生着红色熊头,身体却似一张巨大的熊皮毯,浮在水上。
共工阿娘吓得尖叫一声,险些晕了过去。斩鲨颤声道:“莫动!”
那猪身怪尾巴一动,小心翼翼将共工卷起,放在“熊皮毯”上。三怪向斩鲨夫妇点首,往海峡口而去。
共工阿娘忙叫道:“我们的娃儿?”斩鲨无奈叹道:“海兽来接娃儿,由她去吧!”两人不舍望向海峡口。那处另有一怪,看不出模样,体躯将海峡口堵得严严实实。
海水不再上涨,渐渐退去,将村子露了出来。木排上的村民上岸,山上的村民下山。
村长忙叫各族清点人数,好在一个不少。他冲至水边,怒冲冲叫道:“斩鲨族长,你..你作何解释?”
斩鲨苦笑道:“村长海涵,我亦无法阻止娃子!村中一应损失我族定当赔偿。”
村长心知其中必有缘故,怒气稍息,奇道:“共工娃这一哭实在了不得,又来了许多怪兽,莫非有甚说法?”
斩鲨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滴泪动海,水神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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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窫(读如牙):状如猪而人面,黄身而赤尾,其音如婴儿,见则天下大水。
相柳:九首人面,蛇身而青。
浮游:头如红熊,身似熊皮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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