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关于书信的清单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沿巴黎塞纳河左岸走，就可以看到一整排一整排的流动绿色盒子，里面摆满了可供讨价还价的插画、二手书、明信片、徽章、铜饰，还有很多你叫不太上名字的小玩意，但其中最有趣的是整箱整箱的旧书信，用钢笔、铅笔、羽毛笔、炭笔，用褪色墨水、用圆体字或潦草或工整地写着几十年之前的某一段私人故事。

这是最让我着迷的地方：你开启一段毫无线索的经历，最初与你毫无关联，你非得像个头脑灵光的侦探一般，聚精会神寻找蛛丝马迹：第一封信的开头写着马丁先生，到了第四封就只剩下了马丁，虽然信件里只写着清楚的工作往来，但是不是她已经隐约喜欢上了他？编号0075的信里出现了大量的文法错误，连笔迹也显得潦草起来，写作者是碰巧染上了风寒，还是写信时正处在危急时刻？

几年前，北京的地坛还在办书市的时候，在花花绿绿的过期杂志和医疗养生的盗版书之间，你有时可以找到一大盒凌乱且脏的信件，信封大都已经破旧得只剩下几片碎纸，信纸露出来，被晒得脆黄脆黄的，好像折一下就会碎。你跟老板赔个笑脸，花二十几块钱就把整个一盒子沾满秋日灰尘的旧书信抱回家，从可以约略分辨出五年前、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稿纸模样上，你看到很多一板一眼的家书，根正苗红地汇报说：爹，娘，儿在县城平安勿念。末尾总是免不了补一句天庭饱满的毛主席万岁。

有的时候虽然怀抱着在一个下午念一段闲书的打算翻开一封一封的私人历史，但却一个转圜读到大时代烙印新鲜的故事，经典得就像一部没有被世界探查到的小说，成为你一个人独自享有的秘密。比方说1782年的那本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读那175封满纸荒淫的信件，远比之后拍出的电影版要精彩一百倍。

以书信为载体写成的书也格外迷人。像《查令十字街84号》里的海莲和弗兰克，一个买书，一个卖书，来回公务书信往来，克己复礼，绝不逾矩，但情之浓烈宛然可现于字句之间。被拉长了的时间、翘首以盼的等待、字斟句酌的反复思量和不满不溢的表达，就只有书信才可以承担这份动人。

天真烂漫的《E.B.怀特书信集》（The Letters of E.B.White）可以读给情窦初开的姑娘听，赤子之心的《爱你就像爱生命》有时反可以打动男人的心，暖得如一块化掉的糖一般的《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要一个人在旅行时读一遍，满页金句的《朱生豪情书》老早就被作为临摹效法的范本。在以书信写成的书里，表达爱意原本就好像是书信天然本质的自有功能。

昨天晚上分手以后，我好难过。我这个大笨蛋，居然考了个恶心死活人的分数，这不是丢人的事儿吗？而且你也伤心了。所以我更伤心。——王小波

这样的段落显得傻里傻气，太过生活化，就像一条没头没脑的短信一样。但恰恰因为它是一封信的组成部分，你不仅宽恕了粗糙又平白的造句，反而爱上这份诚恳。这就是读书信的奇异之处：读信的你，自觉角色扮演，以为自己是那收信人，一同收下信里邮寄来的疯狂爱意、痛苦纠缠、吵闹悔恨、委屈冤枉。

和爱情无关的好书信不多，但有更深切的分量。凡·高写作的唯一一本书，是他给弟弟提奥几百封书信的整理结集，在《亲爱的提奥》里，你读到凡·高的颜色：玫瑰红、麦田黄、天蓝、鸽子灰，读到他与查尔斯·思特里克兰德性情一模一样的义无反顾，但同时读到提奥对哥哥无附加条件、无限度和无截止日期的资助和爱，然后你才发觉写作和作画作为一个闸门和出口，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相信画一幅真正南方的画，光有某种聪明的头脑是不够的。长期观察事物可以使你在心中酝酿成熟，使你能够对它们有深刻的理解。如果我们研究日本的艺术，我们就可以发现，一个聪明的、有哲学头脑的与有才智的艺术家是如何利用他的时间的。研究地球与月亮之间的距离吗？不。研究俾斯麦的政策吗？不。他研究一片草。但是这一片草引导他画植物，然后画春夏秋冬，画乡村的种种景色，画动物，然后画人。他就这样过了一生。——凡·高

顾城写给儿子Sam的书信集一直没有成书，但那句如果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我和你在草地上走，那声音会是很大，你的脚步声和我的心跳却深入人心，却不知道这原也不是写恋人，而是写父子。你读到粉花碧木的激流岛，读到天真自私的顾城，读到有橡树和枇杷的山，预料接下来整个地球上最情节错综、极致哀伤、扭曲疯狂又爱到深切入骨髓的顾谢悬案，但突然戛然而止。

书信结集之后大体可以划分作两类，一类如《查令十字街84号》和《爱你就像爱生命》，你读到去信，之后读到回信，往来反复之间迫使自己转换身份，理解洞察整段故事；但我反倒偏爱另一类，像顾城给Sam的信，凡·高给提奥的信，三毛给荷西的信一样，都只有绵延不绝的去信。于是你面前展开一幅迷离的拼图，根据下一封信的开头，你开始揣测对方回了没有，假使回了，会写些什么？

有段时间我迷上了这样的游戏：我将自己虚拟设定为每一封信的回信者，自动承担起逐一回信的义务，在截然不同的时间、空间和体验里，试图以提奥的身份与凡·高沟通，以荷西的身份与三毛沟通，以Sam的身份与顾城沟通。我发觉这种时候每次提起笔来我都刹不住车。

如果你对书信形式的写作格外热爱，又患有不多不少的考据癖，你或许会想要翻一翻《虚构的真迹》，在这本书里，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的叙述仿真性被认真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还有一个章节就专讲中国的尺牍文学与白话书信体小说。

清单

《危险的关系》作者：拉克洛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查令十字街84号》作者：海莲·汉芙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B.怀特书信集》作者：E.B.怀特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爱你就像爱生命》作者：王小波、李银河出版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作者：三毛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朱生豪情书》作者：朱生豪出版社：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亲爱的提奥》作者：文森特·梵·高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虚构的真迹》作者：张鹤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顾城写给儿子Sam的书信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