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
前言
高昆——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万足乡副乡长,主管乌江彭水水电站库坝区移民搬迁、信访和稳定工作。他40岁左右,中等个头,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轮廓分明的脸庞上略带一丝倦容。高昆2003年3月起开始乌江彭水水电站移民工作,脚板跑遍了库坝区的山山水水,身影穿梭于移民区的千家万户。2007年11月9日下午,在彭水“山谷居”宾馆1111房间,我和高昆促膝而谈。他的神色中,显透出些许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回忆艰苦卓绝往事时才有的凝重。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对文学一如既往地痴迷。但他告诉我:太忙了,只好忍痛割爱了,等哪天歇下来了,真想好好搞一搞文学……歇不下来呀,杨丽萍的《云南印象》里有一段歌词很有意思——“太阳歇得不?歇得!月亮歇得不?歇得!女人歇得不?歇不得!”我高昆不揣冒昧改一下,“太阳歇得不?歇得!月亮歇得不?歇得!移民工作歇得不?歇不得!”
春草——乌江彭水水电站库坝区移民典型的艺术形象,落地生根、故土难离,是他(她)们共同的生存观念;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小家利益,是他(她)们共同高尚而悲壮的选择。
高昆:
乌江太老了,无情的历史,总是在乌江凄凉的呜咽中显透着荒凉。乌江太执著了,不管战胜了多少危崖恶谷,它总嫌意犹未尽,日夜渴盼着一种脱胎换骨的力量迸发……
苍老而执著的乌江呵……
2003年春光无限之时,高昆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岗位,默默地站到了乌江彭水水电站移民工作的第一线。他站在乌江岸边,目光从历史深处收回来,望着源源开进乌江彭水水电站的施工大军,心胸里激荡着的自豪感,瞬间转化成了强烈的责任和紧迫。
太阳歇得,月亮歇得,移民工作歇不得!
歇不得呀,电站奠基的礼炮声已经渐渐消散,散居在电站坝址上的父老乡亲对故土的眷念,仍像一棵千年的大树,根深难移。乡亲们是淳朴的——国家建设谁都打心眼儿里支持;乡亲们又是固执的——祖祖辈辈的根基一朝要被连根拔起,谁心里都堵着难言的苦涩……移民工作,天下第一难,从电站开工伊始,就在包括高昆在内的移民干部面前,露出了它冷峻的面目……
春草:
这棵大树太老了,无情的风霜雨雪,早已经把它的身躯浸染得满目苍凉。这棵大树太执著了,不管严冬有多么漫长,只要春风轻轻地一声呼唤,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在新枝上释放出生命的信息……
苍老而执著的大树呵……
春草默默地站在大树底下,目光像一只不知道疲倦的鸟儿,衔着企盼和等待,随着通往山下的那条曲折崎岖的小路飞得很远很远……太阳又升起来了,第一缕阳光,总是最先洒落到春草那张似乎与大树一样苍老的脸庞上……
高昆:
歇不得呀!
移民工作,对于彭水的移民干部来说,没有任何经验可循,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另一边,电站建设工期的倒计时,分分秒秒都催促着移民工作片刻都歇不得!分管移民工作的县领导说:天下第一难天下第一难,敢于迎着困难挺身而上,就没有困难!县移民办的领导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们移民干部走进移民们的内心,理解他们,关心他们,天下第一难,就会变成天下第一甜!
高昆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高昆对父老乡亲本来就有一副诚挚的心肠。
他坐在乡亲们的院坝中,掏出自己衣包里的香烟,孝敬地为父老乡亲们点燃……
他递上用自己工资买来的礼物,真诚地为那位过七十岁生日的老大爷祝寿……
他面对想找人发泄心中苦涩的农妇,始终用自己的微笑展示着理解……
心心相印了,融为一体了,亲如一家了,无话不谈了,高昆把握了火候,适时捧出了一个移民干部火热的心肠……移民政策、移民们美好的前景,此时便化为一股甘洌的清泉,浸润了移民们或多或少有些杂草丛生的心田……
春草:
那一年春天,春草在大树底下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新婚的丈夫。那时候,小夫妻喜庆的红烛才刚刚点燃,幸福的花朵才刚刚散发出醉人的芬芳,新婚的丈夫却毅然地从洞房里走出来,准备奔赴保家卫国的朝鲜战场。虽然春草俏丽的脸蛋上正燃烧着甜蜜的火焰,虽然春草甘泉般的心灵正奔流着无限的依恋,春草却没有阻拦。春草只是默默无语地将心爱的丈夫送到路口的那棵大树底下……要分手了,春草轻轻说:我要天天想你,就在大树底下想你……你是顺着这条山路走的,我要天天望着山下的这条小路,一直等到你回来……
起风了,乌江河谷里总是要起风……
山谷的风吹到大树底下的时候,总要停留一会儿。山风悄悄告诉在大树底下苦苦等待的春草,秋天过去了,冬天就快到了……
春夏秋冬排着队一串串地走过去了。大树底下,春草已经不是一个人在等待了,她的背上背着还没有见过父亲的儿子。刚刚学会说话的儿子,喜欢眨动着新奇的小眼睛在母亲的背上发问:妈妈,我们在大树底下等谁呀?春草总是如此回答:在等你爸爸回来给我们的乖儿子取名呢……
高昆:
歇不得呀!
移民们内心深处,依旧隐埋着忐忑不安——离开故土以后,新的家园能否还回万代血脉的温馨之梦?离开故土之后,新的岁月从此就真能够更上一层楼?——心中没底的犹豫,像菜园子的竹篱笆,将移民们圈在观望和等待之中……他们在观望——移民政策是否真像阳光雨露;他们在等待——移民干部在落实移民政策的时候,是不是能够一碗水端平。
高昆在移民们观望目光的注视下,将国家的移民政策,演化为父老乡亲喜闻乐见的各种形式,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高昆在移民们等待的期盼中,深入村、组、户,将移民政策落实为非常具体的,父老乡亲看得见、摸得着、能放心的安置方案……
……
起风了,高昆在狂风呼啸的山道上匆匆奔走,他要赶到山垭口的那户搬迁户家去,老大娘心头的疙瘩,还没有完全解开……
下雨了,高昆一溜一滑地踩着田坎艰难前行,他要赶到坡那边的人户家去。因为他全身湿透地从库坝区回来后正准备休息一下,猛然想起某户搬迁户宅基地的测量数据有点小出入,对每一个移民都要公平对待的责任心,使他立刻跳下床,套上那件湿淋淋的衣裳,重新冲进雨天茫茫之中……
……
父老乡亲说:高乡长,看你为我们劳累得,你瘦了,煮碗鸡蛋开水给你解解渴吧……
父老乡亲说:高乡长,移民工作像你们这种搞法,心头服!没得说头,你们什么时间喊搬家,我们呼地一发势,保证给你搞定……
……
这种时候,高昆总是淡淡地一笑:谢谢父老乡亲了!然后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去往下一个工作地点的山弯中……
春草:
……下雨了,晶莹的雨珠滚落在春草开始憔悴的脸庞上,与原来就有的泪珠儿杂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了……大树的旁边,已经垒起了一座新坟,丈夫的躯体已经长眠在了异国他乡,坟墓里葬着的是烈士离开家乡前的一只新婚枕头。凄风苦雨中,春草仍然站在大树底下,身旁伴着丈夫的坟墓,目光依旧落在山路的尽头。春草的内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十分执著地在对自己说:孩子他爸,你恐怕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吧?快回来吧,天塌了,山崩了,我也要等你……
白云在天空中一朵一朵地飘过去了,儿子长大了。儿子的模样同他的父亲几乎没有两样。有一天,儿子从山下回来,满腹心事地坐在正在小溪边洗衣的母亲身旁,目光跟随着苍茫天空中的一只孤鹰茫然飞翔……儿子终于鼓足勇气告诉春草:妈妈,我已经报名参军了……春草听了,浑身猛地一颤……
儿子还是走了……临行的那一天,春草仍然将儿子送到路口的大树底下。儿子突然返身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的脚下泪流满面……春草把儿子扶起来,努力地笑了一笑,对儿子说:去吧乖儿子,到外面去长长见识,妈在大树底下等你回来……
相依为命的儿子走了,大树底下,春草那双已经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期盼的火苗……
高昆:
颈椎骨质增生压迫着神经,劳累过度往往导致大脑缺氧——难挨的病痛,终于把高昆放倒了。
歇不得呀!
躺在重庆医学院附二院住院部的病床上,突然从紧张工作放松下来的高昆,却一把拉着主治医生的手就不松开:歇不得呀医生!有什么办法用最短的时间将病情控制住?
医生感到莫名其妙:这种病是慢性顽疾,治疗需要一定的时间,短期内控制病情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治疗的过程比疾病本身更痛苦,你愿意自讨苦吃?
高昆一咬牙:只要能早点出院,来吧!
歇不得呀,电站清库蓄水的日期一天天逼近,移民工作中新的矛盾却不断涌现出来——移民期望值过高和补偿标准偏低、某些村干部的不良行为引发移民们情绪上的波动——大量潜在的不稳定隐患,急需解决在电站工程决战之前,否则,影响了电站工程进度,打乱了市委、市政府定下的时间表,后果不堪设想!
高昆说:战士受伤了,只要战场需要,就得咬紧牙关坚守阵地!再说,我和万足乡的移民已经有感情了,只要把工作做到了他们的心坎上,没有什么矛盾是化解不了的……
春草:
当时间这根残酷的皮鞭抽打得春草心灵滴血的时候,儿子终于回来了。儿子是躺在一只精致的骨灰盒里回来的。部队上的人对春草说:好妈妈,您的儿子为了救三个落水儿童光荣牺牲了……当大树旁边又多出一座坟茔的时候,那条挂在山下的小路,突然变成了一道耀眼的闪电,金光一闪,蓦地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春草的眼睛从此什么也看不见了!
春草的眼睛失去了光明,心里却越来越明亮了。那条通往山外的小路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了她的心中,无时无刻,春草都能够看见丈夫和儿子顺着山路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春草在大树底下也长成了一棵大树。
此时,山脚下乌江彭水水电站工程轰轰烈烈上马了,移民工作组也来到了大树下。他们在春草面前欲言又止,谁也不忍心惊扰这位苦命而又让人肃然起敬的春草大娘……春草说:我知道你们想对我说什么,我老了,一辈子都是在大树底下过来的,我的根已经和大树连在一起了……
移民工作组的同志十分为难,眼看大部分移民已经搬迁出去了,哪怕只剩下春草大娘一人不走,也不能算是完成了移民搬迁任务,何况,春草大娘还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烈属和英雄的母亲!移民工作组的同志谁也不说话,只是天天都到大树底下默默地陪伴着春草大娘……
那一天,春草枯涩的眼窝里突然流下来两行清泪……大树底下,春草跪在丈夫和儿子的坟前,呜咽着说:我走了……我已经把你们全印在心上了……我不能再让同志们为难,再让政府为难呀……
人们按照当地的风俗,为春草大娘举行了移民区最隆重的欢送仪式……
高昆:
移民工作倒计时的时针渐渐接近终点,高昆来到高高耸立在乌江峡谷间的电站坝顶上,疲惫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欣慰……山腰上,一片片移民新村融在秋阳迷人的光晕中,俯身望下去,滔滔乌江水羞涩得缩小了身躯,似乎在人类伟大的力量面前,再也无颜抬起头来……
歇得了吧?
歇不得呀!搬得出、留得住、能致富——移民工作三部曲才刚刚奏完第一乐章,重头戏还在后头,能歇得了么?
后语
现实和理想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和谐社会的阳光便铺洒在锦绣大地上。
高昆和春草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乌江彭水水电站的移民工作便奏出了和谐动人的华彩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