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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嫁妻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蒋光慈往往难以安枕:他的眼前,老是闪烁着王书英的面影;他的耳旁,似乎响着王书英一声又一声“巧子哥”的轻叫。就是再刚强的男子汉,就是怀具一颗铁石的心肠,也难抵这种牵挂与抉择的蹂躏。

一面是以生命和心灵百般追寻、刚露面影的“苏维娅”——宋若瑜,一面是青梅竹马、独守空闺的王书英,相比之下,书英是多么不幸。

也许有人会认为蒋光慈是一位泛爱者。不呵,虽然他身边美女如云,也不乏狂热的追求者,但他不是一位泛爱者。从他的整个生命历程看,他的爱情很专一、很负责。

这天,蒋光慈恍恍惚惚地睡到上午十点多钟,起床洗漱后,茫无目的地乘上了电车,在四马路书摊上选购了几本翻译书籍,又鬼使神差地摸进了成都路一家小酒店里。那股冲鼻的酒气和鱼肉煎炒的香味,在蒋光慈烦闷孤寂的心胸里立即爆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方休解百愁。

“掌柜的,生意不赖呀。”蒋光慈挑开布帘,一脚跨进酒店,与老板打了招呼。

见来了客人,老板油光光的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的嘻笑:“承蒙先生记挂。小店蓬筚生辉啊!”

老板弯腰将右手伸向雅席,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姿势。

“侬先生格许多时候没来哉。”老板娘也谦恭地迎上来,浓重的上海话带着女性的温情。

“阿拉有事体呀,哪能天天来呢?”蒋光慈戏谑地说起了并不熟练的上海话。

“侬讲,侬要吃个酒,啥个小菜?”

“我要半斤花雕,牛肉一碟,烧鸭一小碟;侬要快一点哉。”蒋光慈说着,似乎变得财大气粗起来。

酒菜端上来了,伴随着甜甜的劝酒、尝菜之类的恭维话。三杯酒下肚,蒋光慈那份愁苦滋味越发难以自制,心中本来就是一团乱麻,这会儿如同一锅沸沸扬扬的开水,激得他恍惚不安,无所适从,脑海里幻化出一片迷乱的世界。

“先生,恕阿拉敬你一杯哉!”老板把满满的一杯酒端到蒋光慈的面前,自己也斟起一个满杯。两人端起酒,“当”,“咕咚”,一仰头一饮而尽。蒋光慈酒兴被激起,失去了控制,发疯似地自斟自饮起来。

夕阳的余晖给拥挤的街道抹上一圈红晕。商店的关门声、马车的奔跑声和老鸨娼妓们伸头探脑的拦客声,似乎都在向世间显示:黑暗正在吞噬光明。并不太长的成都路今天像是没有个尽头,蒋光慈提着小包,机械地挪动着两条铅一样沉重的腿,头脑里半是清醒半是混浊。当一阵晚风掀动着他的衣襟的时候,他才感到世界还存在着,自己还存在着。

快到家门口时,一个熟悉的黑影一闪,挡在他的面前。

“老三,老三!”那个黑影一把抓住蒋光慈手里的包,搂住他那显得瘦削的肩膀。

“你,你是?”蒋光慈猛然间有些怅惘,连自己都快忘记在亲人中还有个“老三”的称呼了。对两个同胞哥哥来说,他排行老三,可是对于这个大千宇宙,对于这个嘈嘈嚷嚷的世界来说,他就是他,沧海之一滴,仓廪之一粟,一个极平凡的人。

朦胧的夜色中,两个人在门口相持了几分钟。透过路灯,只见来人三十多岁,黑布马褂,蓝布长衫,满脸深陷的皱纹。蒋光慈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抱住来人深沉地喊了一声:

“大哥!”

“老三!”

蒋光慈没有松开握着大哥的手,打开了屋门。凄冷的房间里有了暖意,有了欢乐,有了白塔畈的乡音。

蒋光慈彻底清醒了。他安排大哥洗了脸,又给大哥泡了杯茶,然后说:

“大哥!你歇会儿。我给你做西餐,做外国饭吃。容易得很!”

大哥蒋儒谦,在白塔畈虽也吃过“八大海”的宴席,但从未吃过“外国饭”,不禁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怎么?吃外国饭,那不是很费事吗?”

“不费事!”蒋光慈说着,将洋布长衬衣的袖子卷起来,然后将煤油炉子点着,将盛了水的洋铁锅放到炉子上。等水开了,他将面条下到锅里。蓝幽幽的火苗,“丝丝”地均匀燃烧着,弟兄两个的心也像炉火一样焦灼炙人。

面条煮好了。蒋光慈将面条和汤倒在两个盘子里,又将一块松软的、长长的面包切成了几块,并打开一瓶辣酱,然后说:

“大哥,吃罢!这就叫外国饭,做起来容易罢?”

“哈哈,”大哥笑道,“这样的外国饭,一看就会做!”

吃过晚饭,弟兄俩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蒋儒谦从怀里掏出烟袋和装烟叶的小布袋,在烟锅里装上了金黄的烟丝。蒋光慈划亮一根火柴,为大哥点着了烟。

蒋儒谦似乎有些贪婪地吸了一口,然后望着弟弟,有些迟疑地问道:“巧子!你今年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忙呀,”蒋光慈叹口气,“原来是打算回去的,后来一忙,就改变打算了。”

蒋儒谦轻笑了一下,一边抽烟,一边缓缓地说道:“爹这次叫我来上海,一来是看看上海的生意,看看市面行情;二来呢,爹和娘都要你回家看看。爹说,叫你和王书英完婚,委屈你了。但她是蒋家名正言顺的媳妇,白塔畈的人都知道,不完婚咋办?现在,生米已成了熟饭,就将就着过吧。俺和你大嫂子,你二哥和你二嫂子,不都是这样过吗?你不满意就在外头纳房小的吧……俺还要告诉你,小书英怀孕了!”

蒋光慈听到这里,头顶上似乎响了一声炸雷,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低着头,盯着大哥的眼睛:“怀孕了?”

“是的,她怀孕了!”蒋儒谦重复了一句,“都六七个月了,肚子早显出来啦!听娘说,她要在四月底做月子,今天都二月初三啦!”

蒋光慈的脸涨得通红,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小英子性子倔。她见你没有回家过年,晚上老是偷偷地哭。”蒋儒谦继续说道,“爹和娘怕她哭狠了动了胎气,对孩子不好。哪有孩子是在娘的泪水中泡大的呢?”

蒋光慈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陪着大哥又吸了一袋烟,直到兄弟俩同榻睡下,他也一直没有说话。

大哥头一落,就鼾声大作,沉沉地睡去。可是,蒋光慈呢,却在床上翻起了“烙饼”,无论如何不能进入睡眠状态。书英怀孕了,这给他带来巨大的刺激,也带来巨大的兴奋:同小英子新婚一场,总算有了结果。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应该是做父亲的年纪了。从此以后,世界上又多了个叨念自己、记挂自己的人了,这多好啊。大自然之间,人类不就是这样地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相传无穷匮的吗?虽然古人所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得有些过分,但作为一对正常的男女,能不对人类的繁衍大业作一些贡献吗?可是,孩子呵!蒋光慈转念又想,你来得不是时候!你的诞生将陷你的父母于没有任何退路的尴尬之境。难道爹能把你化作一条绳索捆住你的母亲,在蒋家守活寡吗?不行,那样你的父亲就太自私了,你父亲蒋光慈决不会干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情……

蒋光慈留大哥在上海住了三天。他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陪伴大哥,还特地为大哥添置了新衣新帽。

第四天,蒋儒谦执意要走。蒋光慈让餐馆送来了四样精致的菜肴,还特地备了一瓶他爱喝的花雕。兄弟俩就在房间里促膝对酌。第一杯酒,礼敬父母健康长寿;第二杯洒,祝全家所有亲人诸事顺达;第三杯酒,兄弟俩互祝互敬。两人酒量不大,但蒋光慈喝得很主动、很干脆。等到酒瓶快见底时,他已有几分醉意了。

“大哥呀!”蒋光慈高举着满酒的杯子,“人常说,酒醉心里明。这话一点也不假。让我再敬你一个满杯,兄弟我有要事相托!”说着,站了起来。

蒋儒谦也站了起来。兄弟俩把酒杯一碰,都仰头喝干。

“这几天我很少说话吧,大哥!”蒋光慈说,“家里人都埋怨我不回家过年,这怎么说呢?我也有难言之隐啊。你也明白,我是不能将书英带出来的。不带她出来,干嘛还要同她拜堂成亲呢?要说是父母之命、男女之情、社会舆论拘住了我吧,那也不完全是,关键是我自己不坚定,感情太脆弱了,没有壮士断臂的气魄。”

蒋光慈见大哥没有搭腔,继续说道:“按照咱爹的意思呢,要我在外面纳房‘小’的。如今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是这么办。但这个,我万万不能做!照理说,家里放一个‘大’的,我在外面纳一个‘小’的,风流倒是风流,舒坦倒是舒坦,可女人们呢,都在痛苦和眼泪中熬日子。这道德吗?这合乎做人的本分吗?”

“那咋办呢?”蒋儒谦低声问了一句。

“……我想过了,让小英子再找一个婆家,咱们蒋家把他当做自家女儿出嫁!这样做,咱爹妈、街坊邻里,不会有啥话说;小英子也能过上正常的日子。”

“……那孩子咋办?”

“孩子——”蒋光慈拖长了声音,两行热泪旖旎而下,“……大哥你代我跟小英子讲清楚,孩子不能留在蒋家。不管生男生女,都找一个厚道人家,没有儿女的,让他们带大。如果留在咱们家,书英肯定就要守着孩子熬日子。老实说,白塔畈我是不回去了。这样,她不就要在咱蒋家守一辈子活寡吗?”

“这倒也是……”蒋儒谦轻轻地点了点头,“不过,俺爹俺娘怕不会同意这样做。”

“你替我给小书英带个话,叫她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做。我和她已经错走一步了,决不能再错走二步!这二步再一错,就是她一辈子的苦海,”蒋光慈说道,“她是个聪明姑娘,她会想得开的。至于咱们爹娘,也会想得开的。告诉二老,他们三个儿子,还愁不子孙绕膝吗?给小英子一点自由。”

之后,两人都不说话,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桌子上的一座小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蒋光慈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几大垛银洋,对大哥说道:“我在这里教书,薪水不薄;加之出了些作品,都非常好,攒下了这笔稿费。这二百块大洋,你带回,给小英子办嫁妆用吧。这钱,你给咱爹讲清楚,不要派什么别的用场,只用在小英子和孩子身上。孝敬咱父母的钱,我以后再给!”

蒋儒谦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洋钱霎时似乎化成了衣装被褥、箱笼家具:“这钱办一份排排场场的嫁妆,怕是足能余出一大截来。”

蒋光慈点点头:“那就全靠大哥你们费心操办了,有多的,也让小英子留在身边,以后过日子也用得着。”说着,他又打开小皮箱子,拿出一个布包,展开,里面叠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布帕,上面隐约现着暗红的桃花。

蒋儒谦稀里糊涂地看着那布帕,不知是啥稀罕物件。只见蒋光慈将布帕平铺在桌上,细细地凝视着、凝视着,两眼顿时闪出了泪花。迷蒙中,似乎现出王书英明艳的笑脸,刹那间,笑脸顿时化为懊丧的哭脸,耳边还似乎响起她哀哀的哭声。突然,蒋光慈将食指放进嘴里,“卟”地一声咬破,鲜血直淋。

“老三!你——”蒋儒谦惊愕地站了起来。

蒋光慈不慌不忙地用涌流鲜血的手指,在布帕上画了一个桃形的“心”的图案,“心”下面斑驳淋漓,似乎正在滴血……画好了,他任由那手指上的血往下滴沥。

一会儿,布帕上血的图案干了,蒋光慈轻轻地将它叠成了方块,用原来包着的那块布包好,郑重地双手递给蒋儒谦,话声哽咽地说:

“大哥!拜托你了。这布帕你带回,私下里交给小英子。她一见,什么都会明白了……你对她说:蒋儒恒同她今生有缘无分,来世再做白头偕老的夫妻吧!”

在白塔畈,王书英几乎每天都要挺着个大肚子到东巷口张望一两趟。老实说,她对蒋儒恒从上海归来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她只是盼着大哥快点从上海回来,以便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走。

这天傍黑,蒋儒谦终于回到了白塔畈。从他踏进门的那一刻起,王书英就细细打量大哥的神色。可是,大哥黝黑的脸膛,依旧像平常那样保持着笑模笑样,看不出什么端倪。

吃过晚饭,蒋儒谦来到父母的房间,报告了自己上海一行的经过、见闻,侧重将巧子处理小英子及未来孩子的意见细细地禀告了父母。蒋从甫听罢,愤恨地骂道:“这个小杂种!进了新学堂就连老子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以为圆了房,生米煮成熟饭,他就无话可说了。没想到他竟想到这样的狠招!”

陈氏一听说要把书英嫁走,心儿一紧,当场就哭了。她是太喜欢这个小媳妇了,简直是看成心尖尖上的肉,更何况现在她又有了自己的孙子在肚子里!

哭了一会,她咬紧牙齿说:“……退一万步讲,别的都可以依他,唯有她生下的孩子,不能送给别人。不管咋说,总是俺蒋家的骨血!蒋家人没有死绝,亲骨肉能送给别人吗?”

最后,三人暗暗商定:此事暂不言声,一切待小英子生下孩子满月后再说。

第二天,陈氏在自己房间喊来了小英子,把蒋儒谦从上海带回的一件蓝士林布褂料递给小媳妇,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巧子托大哥带给你的,巧子知道你怀了孩子,很高兴。他说待大学放暑假了,一定回来过一段日子。”

王书英将信将疑地收了褂料,笑着谢了婆婆,挺着个身子转身走了。

日子像白塔河的流水一样,日落月出,晨昏交替,平静地逝去……

四月初的一个早上,白塔畈的蒋家,迎着黎明的曙色,突然响起婴儿的清亮的啼哭声。大汗淋漓的王书英,舒畅地松了一口气,生下了一个七斤多重的男孩。

蒋从甫眉开眼笑,见孙子那大手大脚、圆头圆脑的样子,捋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眼睛乐得眯成一条线:“这伢子,乳名就叫‘小富子’吧!”

小富子,小富子,寄托着亲人们多少热望和期盼!他能吃会睡,母亲乳水充足,像见风长似地迅速发育长大。

蒋从甫也得意异常。他一高兴,为小孙子赋了一首诗,并把小富子成长及全家欢喜的情况,写信告诉了蒋光慈。

半个月之后,接信的蒋光慈,回了一封乡人视为新奇的电报,电文只有外人读不懂的十二个字:请父亲万万按照儿的意思办。

蒋从甫读着电报,当然明白蒋光慈的意思,一时恨得牙痒痒。站在一旁的蒋儒谦,目睹过老三咬破手指、鲜血淋漓、痛画图画的状况,知道蒋儒恒“此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说,把小英子留在家里,独守空房,也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他劝父亲:“爹!常言道:当断不断,反留其乱。老三所言所行,也自有他的道理。俺看咱们就先给小英子说说看吧!”

“那咱们看看小英子的意思再说吧!”

当天晚上,待小富子睡熟了,蒋从甫、陈氏和蒋儒谦把王书英叫到老俩口的房间里。蒋儒谦将蒋光慈所托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书英;并把二百块大洋叠放在桌子上。同时,把布帕暗地交给了王书英。

王书英听罢大哥的话,如雷轰顶。她又求救似地看看公婆的脸色,两个老人也是一脸严肃。她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一双失神的眼睛,久久地难以活泛。突然,她跪到公婆的面前,撕心裂肺地喊道:

“俺爹俺娘!俺死也不离开你们呀!俺生是蒋家的人,死是蒋家的鬼呀!”“儿呀——”陈氏扑向小英子,“儿呀!这一个多月俺是万箭穿心,好似有钝刀子在割俺的肉呀!”婆媳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蒋儒谦拉起了母亲和弟媳。待她们平静些了,娓娓劝道:“从上海回来这一个多月,对这事,俺也想开了。巧子的话值得思量,他在外面干大事,不能把小英子带出去。常言道:无妇不成家。他在外面,早晚总得娶人。这样一来,你在家独守空房,说句不好听的话,其实就是守生寡。小英子,你就是愿意守,咱们把你当做妹妹,也不忍心看你遭受这份罪。老三若不是对你有情有义,也不会为你安排这条路。”

“长痛不如短痛,”蒋从甫这时突然说出话来,慈爱地看着小英子,一字一顿,“你从蒋家出门,就是蒋家的女儿,就算是俺蒋从甫的螟蛉女吧,谁又敢说三道四!”

“那……那……,可是,这小富子……”陈氏说着,含泪望望众人,没有再往下说。

蒋儒谦赶忙接过母亲的话头,说道:“至于小富子如何办,小英子!主要看你的意思。你讲定了新的婆家,总不能带着小富子坐花轿吧。放在家里呢,怕你丢不开手,你要回来看孩子,多少会留下闲话。”

王书英听了公婆和大哥的一番劝慰,擦擦眼泪,怏怏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进门,小富子醒了,在摇篮里挥舞着小手,张着小嘴,正兴高采烈地哭着。

王书英抱起小富子,解开怀,把乳头塞到他的嘴里。孩子立刻不哭了。她望着孩子心满意足的样子,顿时伤心得泪如雨下。她原指望有了儿子,会改变巧子哥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没想到巧子哥还是不会屈从公公婆婆的意思,自己终于还是走了自己要走的路:巧子哥,你好狠心呐!

临睡前,书英打开那件被包裹着的布帕,但见上面以血画了一颗鲜红的心,而那颗心分明在滴血。书英顿时好像被什么击中,一阵晕眩。她紧紧抱住儿子,一边哭,一边心里又得了某种慰藉:结婚,生子,是女人一生的两道高坎。因为有了巧子哥,她有机会翻过这两道坎儿。在人生中,她“曾经”那么称心如意地拥有过,虽然时间短暂,但她知足了。

她想着,巧子哥有两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一是居然带回二百块大洋为她办嫁妆。这不分明是自己出钱,自己嫁妻吗?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二是居然要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给别人抚养,虎毒尚不食子呢,这么做对吗,对孩子公平吗?……她翻来覆去地想着,红肿的双眼定定地望着帐顶,总是合不上。

鸡叫的时候,她的耳边似乎响起巧子哥的叮嘱:“你要听我的话!”“我要对你的一生负责!”那叮嘱,嗡嗡地在她耳边响着,越响越大,几乎变成了雷声。在小镇上见多识广的小媳妇,经过一夜的煎熬,终于慢慢地退一步,转过念头来正视现实了:巧子哥要俺另找一个婆家,看似荒唐,实际上是为俺小英子着想呵。要是他真纳了妾,俺在家是明正言顺的“大房”,他在外面又娶一个“小房”,大房有其名而不得其实,只是独守空房、苦度春秋而已。即使偶尔回来得见,大小老婆之间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抢,白塔畈有的是,倒七戏上也唱了几百年。更何况有我在这里,巧子哥还有可能回来吗?麻雀既然不能跟大雁飞,那就各寻活路、各得其所,这不是明智之举吗?

既然这样,至于孩子送给别家抚养,也是不得不做的事了!孩子留在蒋家,自己也就要留在蒋家,按照公婆的意思,他们巴不得这样做呢。可是,自己才二十出头,难道真的就这样守着个孩子苦度一生吗?送走孩子,才能把近一年来的事情清扫得不留痕迹,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彼此才真的能撂开手……干姐姐高启荣比俺大十五岁,平时像亲娘似地关照着自己。她和干姐夫倪贤扬不是没有孩子吗?夫妻俩盼子盼得眼睛都冒青光了。如果送给他们抚养,他们一定会尽心尽意,视为己出……

书英主意拿定,也就快刀斩乱麻,迅速付诸行动。

天刚破晓,书英抱起了熟睡的小富子,还有两个包裹,悄悄地走出了家门。她急急地穿过东巷口,走出小镇,跨过白塔河上的小桥,奔向镇北五里庄的干姐姐家。

白塔畈一带有个风俗:孩子抱给人家,是不能往回抱的。“抱子不回头,回头变马猴”。从此,小富子在蒋、倪两家亲人的关注下,慢慢成长。

小富子抱给倪家两个月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了。王书英从一个哺乳的妇人,又回化为一个更显成熟、富态的姑娘了。她的心态也非常平静,脸上挂着笑色,在家里整天“俺爹”“俺娘”“俺哥”“俺嫂”地喊着,俨然是蒋家的大女儿了。

蒋从甫百般张罗、严格挑选,为王书英也为自己的大女儿选定了白塔畈附近梁井村的潘家。潘家为人厚道,家境殷实,是为周围人们所称道的好人家,女婿名叫潘孝章。书英见其人还好,也就点头同意了,总是可以脱离痛苦的回忆,重新开始正常生活的一条路。

中秋节之后,是王书英的喜期。这天一大早,潘家的花轿就来到蒋家的门前。

王书英在爆竹“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平静地打开从娘家带来的那个红漆大木箱,从箱底拿出蒋光慈教她识字写下的“蒋儒恒”、“王书英”两张字纸,把两个名字的笔划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用火点着放到桌上,撮着烧了。

淡蓝的火苗,迅速将两块纸片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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