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你今天来此,又有何贵干啊?”
“我带来了一些熊皮。”
“熊皮嘛,上次你带来的那堆货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呢,今天就算了吧,先不收了吧!”
“老爷,您快别这么说,请您收下吧,价钱的话,可以算便宜一点儿的。”
“再便宜我也收不了啊!”
店老板慢条斯理地拿起烟管,在手心上“咚咚”磕打着烟管中的烟灰。
而在山中无比豪迈的“山中之王”小十郎,每每听到这种话,总会忧虑得蹙起眉头。
因为小十郎家所住的山里虽有粟米,屋后那一小片田地也可以收割一些稗子,可是无法种植水稻,也做不了味增酱。这上有九十高龄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一堆孩子的七口之家,就靠他挣钱买点儿白米回去养活呢。
再说村里的其他人家,还能种些大麻之类的,小十郎那里却只能找到一些用来编箩筐的紫藤蔓,没有任何作物可以用来织布做衣服。
这次小十郎沉默了许久,才沙哑地开口说道:
“老爷,求求您,多少钱都可以,您就收下这些熊皮吧!”
小十郎边说边又磕了一个头。
店老板什么也不说,只是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靠着那些烟气来掩饰脸上那狡猾的奸笑。
“那好吧,你把东西放着回去吧。喂!平助!给小十郎拿两块钱过来!”
伙计平助拿来四个大银币摆在小十郎面前。小十郎脸上堆着笑容,恭恭敬敬地将这些银币收好。
之后,店老板的情绪似乎更好了,他又说道:
“喂,伙计,让小十郎喝杯酒再走吧。”
这时的小十郎已高兴得心花怒放了。一旁的店老板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和他扯起家常来,而小十郎也只能正襟危坐地回应一些山里的情景。不一会儿,厨房就来人报告说酒菜已经备好。小十郎起身客气地告辞,但最终还是被拉到厨房,又再度向大家打躬作揖了好一番。
然后,有人端出来一张黑色的小方桌,上面摆着碱鲑鱼的生鱼片、切成块的乌贼等小菜,还有一小瓶酒。
小十郎规规矩矩地在桌子后头坐了下来,夹了一块乌贼放到手背上舔着,又恭谨地往小瓷酒杯中斟着黄色的酒。
就算是在物价最最便宜的季节,用两张熊皮只换来两块钱,这都是一桩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买卖了。
小十郎自己也知道这个价钱便宜得离谱。可是为什么小十郎不将熊皮卖给别人,偏要找城里的这家杂货店呢?大多数的人也都不知道原因。
不过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日本传统的一个说法:日本有一种狐拳,划拳时,狐狸输给猎人,猎人又输给店家,店家再输给狐狸。所以山里的熊虽然死在小十郎手里,而小十郎也在店老板手里受尽了欺侮和盘剥。店老板呢,虽然因为住在城里,不大可能会被熊咬死,但是我相信像他这种老奸巨猾的人,随着社会的进步,终有一天会走投无路的。
而以上这段关于老实厚道的小十郎被那可恶的店家步步盘剥的描写,虽花不了我多少时间,但仍使我感到无比的愤恨。
总之,尽管小十郎终年不停地拿着他的猎枪去猎杀熊,但他绝不是一个憎恶熊的人。可是有一年的夏天,在小十郎身上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件奇妙的事情。
那天,小十郎像往常一样从溪谷间“啪嗒啪嗒”地涉水而过,而当他刚爬到一块岩石上时,忽然发现眼前的一棵树上,有一只大熊正像猫一样背对着他弯着身体在爬树。小十郎立刻抬起枪口对准了熊,黄狗也兴高采烈地奔到树下,绕着树一边转圈一边狂叫。
可是树上的熊却停下了动作,它似乎在考虑着,是跳下树向小十郎扑过去呢,还是待在原地乖乖等死呢?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见熊松开了攀在树干上的爪子,直直地从树上滑落下来。
小十郎警惕地握紧枪杆,小心翼翼地挨近熊。谁知熊竟举起两只前肢朝他叫道:
“你杀我究竟是想得到什么呢?”
“我只要你身上的熊皮和熊胆,其余的什么都不要。而且就算拿了你的熊皮和熊胆,带到城里去卖也卖不了多少钱,想想真是对不住你,可是我实在是没办法啊!不过现在你既然这么问我,我倒情愿去捡些栗子或是羊齿蕨的种子来充饥。就算我会因此而饿死,我也会心甘情愿的。”
“嗯你再等我两年好不好?虽然我现在死也没什么特别放不下的事情吧,不过我总有一些事还没办完呢。所以,再等我两年。两年后,我一定会死在你家门口,到时候别说什么毛皮啦,连胃肠什么的都给你。”
听着这话,小十郎只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他一声不响地呆呆地站在原地沉思着。
熊趁着这会儿工夫,悠悠然地用脚心蹭着地面迈步走了。小十郎依然呆立在原地。
熊大概是认准了小十郎不是一个会从背后开枪偷袭的人,它离开的步子很慢,而且完全没有回头。而直到熊那黝黑宽阔的背在林间闪了一闪,终于消失在那一片阳光中时,小十郎才苦闷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重又涉水踏上归途。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约定的那一天的清晨,小十郎看着外面呼啸的狂风,正担心着屋外的树木和篱笆会不会被大风刮倒。结果出门一看,只见桧木篱笆好端端地在原地站着,倒是篱笆下横躺着一个眼熟的黑黝黝的东西。小十郎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也记得今天已经到了那个两年的期限,这几天他一直在怀疑那只熊是否会出现呢。
小十郎赶上前去,发现口吐鲜血躺在地上的,果然就是两年前的那只熊。
小十郎不由自主地合上了手掌,为熊做起了祷告。
很多年过去了。
某年一月份的某一天,小十郎清晨离家时,顺口说了句从来没说过的话。
“娘,我看我真是老了。今天早晨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不想下水了,这还是生平头一遭呢!”
坐在房廊的阳光下纺线的九十高龄的老娘,抬起早已昏花的老眼瞄了儿子一眼,露出一个分不出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小十郎绑好草鞋,鼓劲地吆喝一声,起身走出了家门。孩子们一个个从马厩前轮流探出头来,满脸笑容地冲他喊道:
“爷爷,记得早点儿回来哟!”
小十郎仰头望了一眼头顶那蔚蓝而澄澈的天空,回头向孙子们喊了一声:
“爷爷走喽!”
然后他踩着脚下洁白而坚硬的雪地,往白泽溪谷方向前进。
黄狗也吐着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路跑跑停停地向前奔去。不一会儿,小十郎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山丘的另一方。而目送爷爷走后,孩子们又转身拿着枯干的稗草秆子玩了起来。
小十郎沿着白泽溪谷的岸边溯流而上。溪谷有的地方还是碧蓝色的深潭,而有的地方则被冻出了薄冰,这薄冰像一层玻璃板覆盖在水面上,还有地方的冰凝结成了好几串像念珠似的冰柱。两岸随处可见红色或黄色的白杜果实,累累地挂在树梢上。
地上小十郎、黄狗还有桦树的影子都在阳光和雪的映照下微微晃动。小十郎就踩着这些时而重叠时而分开的影子,一步一步往上游走去。
早在夏天,他就打听到,出白泽溪谷后再翻过一个山岭,山岭的后边栖息着一只大熊。
小十郎不断地左拐右拐,越过五条流至这个山谷的小溪,来到一处小瀑布旁。从这里再往上爬就是目的地了。银白色的雪反射的光芒像一把火炬一样刺眼,小十郎像是戴着墨镜一般,目不转睛地不断往上攀登。
黄狗虽然也屡次险些滑下去,却也拼命地攀住雪往上攀爬,像是不愿意输给这个悬崖峭壁似的。一人一狗颇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才攀爬到崖顶。崖顶是一片平缓的斜坡,零零落落地长着几株栗子树。这里地面上的雪晶莹得宛如寒水石,而四周高耸的、覆盖着白雪的群峰则宛如雨后的春笋一般。
正当小十郎在此处歇脚时,黄狗突然像被火烧着了一样狂吠起来。小十郎吓了一跳,赶忙回头一看,只见他夏天打听到的那只大熊,这时正双脚直立,晃动着身体朝他扑过来。
小十郎沉住气,站稳脚跟,举起枪瞄准了大熊。大熊则挥舞着像巨大的棒子一样粗壮的前肢,笔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看大熊冲过来的猛劲,小十郎的脸色不禁微微变了。
“砰”的一声,小十郎听见了自己手中的枪声。可是大熊并没有倒下,仍像一团黑旋风似的笔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黄狗扑上去咬住大熊的脚跟。
而就在这时,小十郎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的事物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然后他又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句模糊的话:
“哦,小十郎,我也不是存心想要杀你的。”
小十郎想:“我大概是死了吧。”现在他的眼前满是无数围绕着自己的星星,正眨巴着眼睛发出那种青色的光芒。
“原来这就是死亡。老人们都说人死的时候会看见火光,这些星光便是我死亡的证据啊。可爱的熊们,饶恕我吧!”
这以后的小十郎究竟想了些什么,我也没办法知道了。
三天后的夜里,夜空中升起了一轮光洁如冰球般的冷月。
地面上洁白的雪闪着晶莹的亮光,山间的溪水荡着粼粼的波纹。天上的昂星和参星则像在呼吸一般,不时地闪烁着绿色和橙色的星光。
在这个覆盖着厚厚白雪的群峰和栗子树围绕着的崖顶缓坡上,无数个黑色的庞然大物聚集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它们身后都拖着自己长长的黑影,像虔诚的教徒做祈祷时一样,静默地跪拜在雪地上。许久,许久,都没人动弹。
而借着白雪和月光仔细看的话,可以看见那个大圆圈中间的最高处,安置着小十郎半倚坐着的尸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十郎那冻僵了的脸,竟然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脸色红润,甚至好像还在微笑。而那些黑色的庞然大物,一直到参星升到头顶上空,然后又渐渐斜移向西方,依然如化石般围坐在他的身旁,岿然不动。
(本篇作品在作者生前未能得到发表,后人推测创作于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