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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漂亮朋友(37)

她仰起头,嘴里塞得满满的,朝他说道:

“你不知道,亲爱的,我梦见了你,梦见咱们同骑一头骆驼作长途跋涉。那是一头双峰驼,我们每人骑在一个驼峰上,穿过一片沙漠。三明治和葡萄酒,都带在我身边。三明治就用纸包着,酒装在玻璃瓶内。我们就在驼峰上吃饭。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觉得烦了,因为我们之间隔的距离太大。不能做别的事,于是我想下来。”

“我也想下来。”杜洛瓦打趣地说;

他哈哈大笑,觉得这个故事挺让他开心,于是就怂恿她继续说些无聊的事,即情侣们在一起常说的那种天真烂漫、柔情依依的“疯话”。这无所顾忌的笑谈,出自德·马莱尔夫人之口,使他觉得是那样动听,但倘若由瓦尔特夫人说出来,则定会使他更加厌恶。

克洛蒂尔德现在对他是左一个“我的小宝贝”。右一个“我的小猫咪”地叫个不停。他听了之后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字里行间充满爱意,丝毫没有不愉悦之感;而刚才瓦尔特夫人这样叫他,他却感到十分刺耳,很不舒服。这不足为奇,同样的情话出自不同人之口,味道必会有些不同。

不过杜洛瓦在为这荡人心脾的欢声笑语所陶醉的同时,心里却盘算着他即将赚到的七万法郎。于是他忽然用手指在德·马莱尔夫人的头上敲了两下,打断了她的喁喁絮语,说道:

“我的心肝,听我说。替我给你丈夫捎个口信,就说我说的,叫他明天去买一万法郎摩洛哥公债股票。此股票的现价是每股七十二法郎。不到三个月,我保证他能赚六万至八万法郎。你可要叫他严守秘密,就说是我讲的,政府已决定向丹吉尔出兵,国家将为摩洛哥股票提供担保。至于其他人,你就不用管了。我对你讲的这些,是国家机密。”

克洛蒂尔德的神色已变得十分严肃,说道:

“谢谢你的关照,今天我就告诉我丈夫。对于他,你尽可放心,他是不会说的。他是个很可靠的人,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这时已将栗子全部吃完,便将纸袋在手里揉了揉,扔进壁炉里,说道:“我们上床吧。”说罢开始给杜洛瓦解开上身背心的钮扣。

突然她停了下来,对着手上一根从扣眼上抽出的长发笑了起来:

“瞧你可真是个忠实的丈夫,身上还带着玛德莱娜的头发呢!”

忽然,她的脸变了,对着这被她发现、细得差不多看不见的头发审视了很久,说道:

“绝不可能是玛德莱娜的,这头发是褐色的。”

“也许是女佣的吧。”杜洛瓦笑道。

克洛蒂尔德认真地在背心上仔细查了查。她从另一只钮扣上又抽出了一根长发,接着又找出一根。她忽然脸色煞白,身子也微微发抖,大声喊道:

“好呀!你一定同哪个女人睡了觉,是她把头发缠在了你的每一颗纽扣上。”

“这是什么话?你在胡说些什么……”杜洛瓦惊讶不已,结结巴巴地说道。

忽然,他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尽管很尴尬,但他马上便讪笑着矢口否认。对克洛蒂尔德怀疑他另有新欢并没有任何表示。

然而克洛蒂尔德仍在不停地寻找,不断地把她在其他扣子上找到的头发,一一迅速解开,扔在地毯上。

天性机灵的她一眼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她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勃然大怒,早已泣不成声:

“这个女人她爱你……她分明是想让你时时带着她身上的一些东西……啊!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

她突然一阵欣喜,神经质地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这是一根白发……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好啊!你如今竟同老太婆也睡起觉来了……她们一定给了你不少钱吧?……说,你收了她们多少钱?……真没有想到,你同什么人都可以……这么说,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你还是同那个人好吧……”

她站起身,非常迅速地跑去,拿起刚才扔在椅子上的胸衣穿上。

满脸羞愧的杜洛瓦,走过去想挽留住她:

“不要这样……克洛……别犯傻了……我确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听我说……别走……千万别走……”

“去同你那老东西好吧……”德·马莱尔夫人不停地数落,“让她天天守着你……她的这些头发……白色的头发……你可以用来给自己编个指环……仅你身上缠着的,便足足够用……”

她很快就穿好衣服,并戴上了帽子和面纱。杜洛瓦想拉住她,她一扬手,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杜洛瓦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她趁机拉开房门,飞快地走了出去。

杜洛瓦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了,心里不仅对瓦尔特夫人这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恨得咬牙切齿。啊!他定要毫不留情地将她赶得远远的!

他用水洗了洗被打红的脸颊,随后走了出去,心里还一直在盘算着如何报这羞辱之仇。无论如何,他这次是决不轻饶她。

走到大街上,闲逛中在一家珠宝店门前停了下来,一只表他看了很久。这只表,他早就想买了,但却要一千八百法郎,他舍不得。

但转念一想,心中不禁一阵喜悦:

“倘若那七万法郎能稳稳到手,我要买这只表,那不是轻而易举?”

这样一想,他便开始做梦,想像这七万法郎能做些什么事情。首先,他要用这笔钱赚个议员当当。其次,当然是要把那只令他梦牵魂萦的怀表买来,然后去交易所玩玩股票。此外还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他不想马上去报馆,觉得自己还是先同玛德莱娜谈一谈为好。然后再去见瓦尔特先生,把已经决定的文章写出来。于是,他迈开大步,向家中走去。

到了德鲁奥街,他猛然收住脚步,想起自己还没有去看望住在昂坦街的德·沃德雷克伯爵。因此又往回走,心里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想着许多甜蜜美好的事情,例如看来可很快到手的那笔意外之财。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想到拉罗舍那个恶棍和瓦尔特夫人那个心肠狠毒的老东西。他倒不太在意克洛蒂尔德刚才的暴跳如雷,他相信,她很快就会同他言归于好的。

走到德·沃德雷克伯爵的门前,他站在门前问道:

“听说德·沃德雷克先生病了,请问近来他的身体可好?”

“先生,伯爵现已心脏病发,看来是过不了今天晚上了。”门房答道。

沃德雷克要死了!杜洛瓦惊慌失措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顿时升起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谢谢……我回头再来……”他嘟囔了两句,竟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跳上一辆公共马车,匆忙赶往家中。

他妻子早已回来,他冲进房间,气喘吁吁地向她说道:“知道吗?沃德雷克快要死了!”

坐在一边看信的玛德莱娜,抬起头来,一连问了他三次: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沃德雷克伯爵因风湿病危及心脏,眼看就不行了。”杜洛瓦说。接着又加了一句:“你看现在该做些什么?”

玛德莱娜面如死灰,站起身来,两颊因抽搐而不停地抖动。接着双手捂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就这样站在那里悲痛万分地嚎啕大哭。

一会儿,她强忍住悲痛,擦了擦眼泪,说道:

“我……我这就去看看……你别管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不用等我……”

“好,你去吧。”杜洛瓦说。

他们握了握手,便匆匆走了,慌得连手套也忘了戴。

杜洛瓦独自吃了晚饭后,就开始写那篇文章。文章完全按照拉罗舍部长的意思,让读者领会到政府是不会向摩洛哥出兵。写好后,他把文章送到报馆,同老板聊了几句,便叼着烟告辞出来,心里不知怎的,竟感到分外轻松。

回到家中,妻子还没有回来,他一上床就睡着了。

玛德莱娜将近午夜时分方才回来。杜洛瓦惊醒之后,在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样了?”他问。

玛德莱娜面色苍白、神情悲伤,是他从没有见过的。

听见她说:

“他死了。”

“是吗?他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没有。我赶到时,他已经神志不清。”

杜洛瓦陷入了沉思,有些话已到嘴边,但没敢说出。

“快点睡吧。”他说。

玛德莱娜迅速脱了衣服,在他身边躺下来。

“他死的时候,身旁有亲人守着吗?”

“就只有一个侄子。”

“是吗?这个侄子经常来看他吗?”

“从未来过,他们已有十年没见面了。”

“他还有没有其他亲人?”

“没有……我想是没有。”

“这样说来……他的财产会由侄儿继承了?”

“不太清楚。”

“他很有钱吗?”

“是的,非常有钱。”

“大概数目你知道吗?”

“说不准。可能有一二百万吧。”

杜洛瓦什么也没再说。玛德莱娜吹灭了蜡烛。两个人肩并肩,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精神清醒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杜洛瓦已毫无睡意。如今他觉得,瓦尔特夫人将要帮他赚到的那七万法郎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觉到玛德莱娜好像在哭,于是,他问了一句:

“你睡着了吗?”

“没有。”

她的声音分明带着哽咽和颤抖。杜洛瓦接着说道:

“刚才忘了告诉你,我们被那位部长骗了。”

“是吗?”

他于是把拉罗舍和瓦尔特搞的那个阴谋,一五一十地都向她讲了一遍。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一说完,玛德莱娜立即问道。

“对不起,”杜洛瓦答道,“这一点恕我不能相告。你有你的消息来源,我对此从来不打听。同样,我也有我的消息来源,而且也不想让他人知道。无论如何,对于我刚才说的这件事,我保证确实准确无误。”

“这也有可能……”玛德莱娜说,“我早就怀疑他们在背着我们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依然毫无睡意的杜洛瓦,这时向妻子身边靠了靠,温情脉脉地在她的耳边亲了亲。她使劲将他推开,一边说道:

“你行行好,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今天我有这种兴趣吗?”

杜洛瓦只好忍气吞声地转过身去,过了好久,才闭上眼睛睡着了。

十四

教堂里挂着黑色的帷幔,门楣上方的印章上扎着个花圈向过往行人宣布,这里正在给一位绅士举行葬礼。

仪式刚刚结束,前来参加吊唁的人正缓步从沃德雷克的灵柩和他侄儿面前走过。这侄儿同他们一一握手以示感谢。

乔治·杜洛瓦和妻子步出教堂,肩并肩地走着,准备回家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都心事重重的。

终于,杜洛瓦开口了,但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事可也真有点儿奇怪!”

“怎么了,亲爱的?”玛德莱娜问。

“我是说沃德雷克怎么也没给我们留下点什么。”

玛德莱娜倏地面红耳赤,正如一层粉红色面纱罩在她的脸上:

“他何必要给我们留什么呢?没有一点道理。”

过了一会儿,见杜洛瓦没有答话,她又说:

“公证人那儿可能会有遗嘱,但是我们还一无所知。”

“对,这完全可能,”杜洛瓦想了想,说,“不管怎样,至少我们俩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每星期来家里吃两次晚餐,不论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他对你简直俨如慈父,因为他孑然一身,既无子女,也无兄弟姐妹,只有一个侄儿,并且是远房的。你说得很对,他可能会留有遗嘱。我并不指望要什么东西,只希望能有个纪念品,说明他想到了我们,对我们有真挚的感情,对我们同他的情谊念念不忘。因此,一点友好的表示是一定会有的。”

若有所思的玛德莱娜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是的,想来不会没有遗嘱。”

他们刚一进家门,仆人马上递给玛德莱娜一封信。玛德莱娜拆开看了看,随手递给杜洛瓦。

信是设在沃热街十七号的拉马纳尔公证人事务所寄来的,全文是:

夫人,

我荣幸地通知您,因一事与您有关,请于闲时来本事务所协商。星期二至星期四下午二时至四时皆可。

顺致以崇高的敬礼,

拉马纳尔

现在轮到杜洛瓦脸红了,他说道:

“肯定是有关遗嘱的事。不过很奇怪,他找的是你,却不是我,从法律上来讲,我才是一家之主。”

玛德莱娜起先没有回答,想了想,说道:

“待会儿咱们一起去,你看行吗?”

“行,我去。”

吃过午饭,他们就出了家门。

到达拉马纳尔事务所,首席书记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马上领他们进了公证人办公室。

公证人是个五短身材,浑身上下胖得要命。脑袋像个圆球,镶嵌在由两条腿支撑的另一个圆球上。而这两条腿粗且短,看去也像两个球似的。

他欠了欠身,指了指椅子,请来客坐下。然后,转向玛德莱娜说:

“夫人,德·沃德雷克伯爵生前留有一份遗嘱,这份遗嘱涉及到您。我请您来,就是想把有关情况通知您。”

“我早料到是为这个。”杜洛瓦按捺不住地咕哝道。

“现在我就将这份遗嘱念给您听,”公证人又说,“所幸遗嘱倒还不长。”

他在桌上的一个纸盒里拿起一张纸,念了起来

我,签名人德·沃德雷克伯爵,原名保罗·爱弥尔·西奇里昂·贡特朗,身体健康,精神正常。今特在此将死后意愿陈述如下:

人生短暂,生死未卜。为防不测,今特立遗嘱一份,于公证人拉马纳尔先生处为证。

本人财产有交易所证券六十万法郎,不动产约五十万法郎。因无直系亲属继承,本人愿将上述财产全部遗赠克莱尔·玛德莱娜·杜洛瓦夫人,并不附加任何条件或义务。此馈赠乃一亡友对该夫人忠诚友情之深切表示,望能笑纳。

公证人念完后,补充说道:

“以上就是遗嘱的全部内容。此遗嘱立于今年八月,以取代两年前所立的内容完全相同、受赠人为克莱尔—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的遗嘱。在我处还有一份遗嘱,即使家庭内部发生争议,也足以证明德·沃德雷克伯爵先生的遗嘱,始终未变。”

玛德莱娜面色苍白,两眼一直看着地上,杜洛瓦则神情怪异地用手捏着嘴角的胡须。停了一会儿,公证人又向杜洛瓦说:

“先生,毫无疑问,夫人要接受这笔遗产,必须得到您的回答。”

杜洛瓦站起来,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考虑考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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