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一场雨后温度骤然下降到零度左右，在驶向菩提寺的古道上，天上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
菩提寺坐落在潼关北岸，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寺庙依山而建，大殿重重叠叠，气象万千，一点儿也不逊于华严寺。
山门外有一块木匾，上面写着有关寺庙的介绍。寺内珍藏的佛经、佛像及吴道子的画像，是镇寺之宝；而大雄宝殿前的钢石碑与融雪碑更是奇特。幸子天性好奇，看了碑文介绍便在钢石碑前以石击碑，石碑真的如介绍那样发出钢铁般的声音。幸子不断地捡小石头敲击着石碑，听着石碑发出的响声；那融雪碑更是奇特，雪落在上面堆积不起，遇石就化成清水向低处流淌。幸子反复将雪捧着放在石碑上，疑惑不解地看着渐渐融化成水的雪。
贸然，幸子像个孩子似的，从地上捧起积雪捏成雪团向焦剑扔来。
看着幸子像小姑娘似的笑着闹着，焦剑突然在心里生出一丝亲切感，仿佛她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是他远方的一个亲戚，或是邻家的小妹……然而，一想到她的身份，与她来渔阳的目的，他的心里又蒙上一层阴影。毕竟是她的国家在四十年前发动侵略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深重地灾难；她的叔父海龟纯夫，更是制造偷袭我八路军总部那场血案的刽子手！虽然这一切与她无关，但血写的历史，人们是难以忘记的……
焦剑等她玩够了，闹够了，问她去不去大殿里看看，或是烧柱香。
幸子不语，望着在笼罩在雪雾中隐约可见的一片树林。焦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那儿埋藏着她的亲叔叔——海龟纯夫。她来菩提寺的目的，就是想找到海龟纯夫的墓葬。
焦剑通情达理地向她提议：到树林里去呼吸下雪时的新鲜空气。
幸子感激地望焦剑一眼，随即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有了几次这样的经历，他已经略为有些习惯她的这种举动，也不再在乎人们投向我俩的目光。
大殿后面的那片树林很大，都是一些参天的古柏苍松，树冠遮天蔽日。林中光线暗淡，偶尔有雪从树缝中飘下，落在人的颈项里，冰凉冰凉的。
习惯了林中的光线后，焦剑四下搜寻着坟茔。也许年代太久，加上自然风化，无人培修的缘故，即使原来垒起的坟茔，现在也平了。总之，没有看到类似坟墓的东西。
幸子也失望了，茫然地看着四周。
部队的人不是说确定了坟墓的位置么？焦剑后悔到这儿来之前，没有向他们要求派个了解情况的人一同前来。
焦剑看幸子沉默不语，就安慰她，再四处找找。
一阵风袭来，从树林深处飘散出燃香的气息。焦剑顺着香味寻去，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个人跪在那儿，他背对着焦剑，一边在蜡烛上引燃钱纸，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焦剑向幸子示意，要她跟着自己。
烧香的人察觉身后有人，他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转过身来，仍然烧着他的纸。焦剑看到他面前有一块快要平的土包，翻起了新土，上面还未枯死的草也被拔掉。
这儿埋葬的都是一九四二年在此与日本人战死的烈士，看来，这个老人一定与长眠在此的人有关。焦剑走到他身边蹲下：“老人家，祭祀谁呢？”
老人扭头看着焦剑，那是一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脸，只有一双眼睛还显得年轻。他感觉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它是那样熟悉，又非常陌生。再看他套在棉大衣里泛白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的一支钢笔，焦剑眼前突然出现十来天前在峨嵋山中遇到的那个老人，他一路吼着上山，耳边又响起他中气十足的吼声……或者说，他就是那个曾经在方丈室外偷听自己与方丈谈话的川军李连长！他不辞而别后，方丈曾说，李连长肯定去潼关祭祀觉慧去了。
眼前的人，必是李连长无疑。
焦剑轻声对老人说：“老人家，别来无恙？”
老人惊疑地看着焦剑，渐渐地，他想起了什么，眼里闪烁出慌乱的光：“是你？”
“是我，我们有缘，在这儿又相见了！”焦剑从他手里拿过一叠钱纸，引燃后放在火堆里：“觉慧师傅，我来看你来了！”
老人惊讶了：“你知道觉慧？！”
“觉慧师傅是当年伏虎寺派出到渔阳接经的武僧，而你，是护送他的川军连长李得胜！”
老人一下站了起来，惊恐地看着焦剑和他身后的幸子：“你们是干啥子的，咋个要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你，是在菩提寺巧遇！”
老人：“那……你上次去峨嵋？”
“我是去向方丈了解，伏虎寺当年派谁去接的经书。”
老人神情缓和了一些：“不是有意调查我的？”
焦剑笑着摇摇头，问他：“你为什么要偷听我和方丈谈话？”
老人：“我总觉得你不是一般的人，我从方丈室过，听方丈说起我，以为你是来整我的……”老人心有余悸地说：“几十年夹起尾巴做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我都害怕了……”
焦剑：“我记得那天下大雪，你为何不辞而别？方丈还担心你出事！”
老人：“我看到你们发现窗外有人，就赶紧溜了，偷听别个谈话毕竟不光彩，怕你们追究，我就连夜下山了。”
焦剑安慰老人：“其实大可不必，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你不要哄我，你是啥子人？”
焦剑拿出记者证给他。
老人看了证件，满脸的怀疑：“你是阎王爷拉胡琴……”
焦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说什么？”
老人从嘴里吐出两个字：“鬼扯！”
阎王拉胡琴，是鬼在扯弓拉弦。焦剑不禁为老人的幽默说笑了：“你不信？”
老人瞪眼看着焦剑：“你和接经的事情有啥子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我奉命调查，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许多人的生命、清白，以至于他们的命运！”
老人似乎相信了：“事情都过了几十年，就像陈芝麻烂谷子，从来没人提起过……”他怀疑地看着焦剑：“你娃有那么大的能力，能支手回天？”
“我个人微不足道，但我相信人心、民心！”
老人：“你娃儿话说得对，民心不可辱……”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川军的李连长？”
“是！”老人蓦然挺起胸，眼里闪出一道光，中气十足地吼出：“川军五十二师三０七团八营九连上尉连长李得胜！”
证实了老人就是李连长，焦剑大喜过望：“李连长，我找你找得好苦！”他紧紧抓住李连长的手，生怕他像上次在峨嵋一样瞬间从身边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