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澜边境】
风里携裹着淡淡的腥气,在无数枝叶腐烂出的沟回里游走着,像一只只醉酒的蛇。
祁奴已经醒来了,眼前那片栗红色的头发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冷冽的香气让他觉得安心,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知不觉间再一次把脸贴在了井尾的后背上。
井尾疾驰的身影像一条即将被扯断的线,慢慢地,变细,模糊。她开始放慢脚步。嘴角温柔地扬起。不远处的决明和强良瞬间把他们抛在了身后。
“你不去追前面的人吗?”祁奴问道。
“没事,会赶上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追丢的人呢。”她笑了笑,说:“把脸贴紧我的后背,不要探出头来看前面。也不要说话。风很大的。”话语间,那道飞驰的白线又一次变得锋利起来。
井尾在决明的身后停了下来。她看到了那个挡住他们去路的人。
一个非常苍老的人。
这是一种十分诡异的苍老,老人的身上弥留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岁月侵蚀的痕迹,似乎已经苍老到没有了性别和人的特征。如果不是仔细看,你更容易觉得那是一只枯萎了很久的树干。
不过最惊讶的还是祁奴,因为他看到了那个老人额间的那片天蓝色的图腾,和死去的干将一模一样的图腾。老人的身边躺着一具奇怪的尸体,那个人的胸膛从正中间裂开来,暴露在空起来里的部分已经变得透明,像一块块洁白的棉絮,血液不断地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好像恐惧着那具身体一样,拼命地奔流着,直至最后一滴。祁奴看到了那具尸体唯一的一只独眼,孤寂地悬浮在尸体的额间,像是一枚不甘的利齿。
“奢比尸?你居然杀了他。”井尾警戒地注视着老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奢比尸的可怕,他那跨越空间的瞳术几乎是不可防御的存在。
老人无力地笑了笑,无数细密的褶皱从他的额间展露出来,像一张挂满鳞片的网。“只不过是一只看不清自己命运的小虫子罢了。活的再久也是徒劳。”老人开始咳嗽起来,仿佛说一句话也能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的目光缓缓地聚焦在祁奴的身上。祁奴的身子瞬间像是被抽空了一样,他看见过那么真实的死亡和残忍,可是却无法承受这种对于一切都发自灵魂深处的冷漠。
“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老人笑了起来。
“你……你是干将?”祁奴颤抖地问道。
决明和井尾都怔在了那里,怎么可能,干将不是在鬼山大战中阵亡了吗?
老人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听说你是鬼山上唯一活下来的人,你和那个男人真像啊。十年前他也是和你一样的孩子,那一天,我告诉了他鬼山将来的命运,可是他不相信。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为了鬼山,他不惜假冒我的身份,招兵买马,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打过败仗的神纵使。”老人诡秘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颊好像随时都会裂开。
“可是我却没有阻止他,因为我想看看人在命运里到底是多么的弱小。我想他已经让我看到了。”
祁奴终于明白了干将额间那片水彩图腾背后的故事了,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无力而卑微的普通人。就因为无力,那么卑微的愿望都要拼尽一切才能苟延残喘地坚持下去,可是最后依旧被剥夺殆尽。
祁奴愤怒地攥紧了手掌。“不,不是的,干将是直到最后一刻才倒下的,他是真正的勇士。而且,他救下了鬼山的人。”祁奴的声音越来越小。
“喂,老家伙,你让一个凡人去替你送死,回头又说一堆废话,这就是你神纵使应该做的事。”井尾不屑地撇了撇嘴。
老人无奈地笑了起来,“喦王不让发兵我也没有办法,没有人可以忤逆喦王,你比我更清楚。”他的最后半句话几乎听不清楚,就像是对着井尾一个人说的。
井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老人似乎并不意外井尾的反应。他对祁奴继续说道:“孩子,我看到了你和干将一样的眼神,可是我看不透你的命运,这么多年以来,我看不清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个是喦王的命运,另外一个就是你的。”老人叹息着:“孩子,和我一起走吧,从今以后便没有了干将,你会继承我的力量,成为喦国崭新的神纵使,你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包括……杀了喦王。”
下一个瞬间,他就已经站在了祁奴的身后,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到达那里的,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站在那里。
老人的声息弱不可闻,可是祁奴还是听清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祁奴握紧了井尾的手。他很害怕,那些仇恨的火焰烧灼着他,让他既兴奋又疼痛。他几乎马上就要踏出那一步了。“杀掉喦王……杀掉喦王。”那道声音在他的心底呼喊着,似乎变成了有形的手指,抓挠着他的心。
一道瘦弱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井尾回过头来,认真地说,“祁奴,你可以选择。”她逼视着干将,似乎随时准备出手。
“那么很遗憾,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了,因为我的问题,往往只有一个答案。”老人又一次笑了起来,他的脸色越来越煞白,干枯的肌肉堆挤在一起,抽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爬出来。
决明的脸色阴沉下来。强良的身体快速地隐退到了黑暗里,那些黑色的线虫又一次流淌了起来,很快地,飞绕成了一圈圈黑色的环。
老人叹了口气。“很可惜啊,看来你们今天死不了了。”
两道声影不期而至,落在了离祁奴不远的地方。
“哈哈,好玩儿,老头杀小孩啦,老头杀小孩啦……一个娇嫩的声音从那群黑色的虫链中传了出来,“咿,好难看的虫子。”
随着女孩的声音消失,那群飞舞的线虫突然一截截断裂开来,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强良瞬间跪倒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口黑色的浓血。他试着用虫子的增生来修复躯体,可是那些平日里几乎无所不能的虫子好像突然都沉睡了起来,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了他,这一刻,他猛然惊醒,在接触到那个女孩的一瞬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女孩走到了干将的面前。
那是祁奴第一次看到于止的脸,纯洁到透明的笑容,让人觉得无论这样的女孩做了什么,都是值得原谅的。
决明扶住受伤的强良,手指用力地攥紧,可是却张不开了。强良握紧了他的手,用尽全力终于说出了唯一一个字,“逃。”然后,就晕死了过去。
“真受不了你。你就不能绕个路吗?也不看看刚才那个玩意儿多恶心。”七衍皇对着于止一通牢骚。然后旁若无人地坐在了干将的脚边,对着他莞尔一笑。“老头,猜猜我今年多大,我的问题往往也只有一个答案,答错了,就得——死。”七衍皇用手指从左额划到下颌,原本照在他左脸上的光亮一下子黯淡了下去,而他另一侧的面具上突然亮起的光芒,仿佛一团白色的火焰。整个过程看上去,就仿佛他把光线从左边驱逐到了右边。
干将笑了笑。“你今年原本已经117岁了,可是在这一百多年间,你杀过100个人。所以你今年只有17岁。”
决明的瞳孔瞬间放大,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并不是因为干将的话有多么费解,而是因为他终于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了。
因为在恒澜大陆上没有人会忘记这样一个人,他要杀的人,从来没有失手过。没有人知道他的能力,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一个特征,那就是,他每杀掉一个人就会倒退一岁。所以至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杀过多少人。
“七衍皇,我怎么觉得这个老头挺关心你啊?”于止故作惊讶地吐了吐舌头,“连我都不知道你多大了呢?”
七衍皇白了她一眼。“这个死老鬼运气不错,要不放了他吧,我不杀运气好的人。”
“都是你,弄得好好的一个暴脾气老头现在一点杀气都没有了,不好玩儿。”于止沮丧地坐在了祁奴的面前。
七衍皇咬了咬精致的嘴角,说,“其实这次是你看走眼了,真正好玩的人不是老头,是他。”七衍皇的手指指向了于止的身后。
于止回过头来,看到了身后的祁奴。
很过年以后,于止都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只记得那个孩子的眼睛很黑,黑到没有一丝光亮,可是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你仿佛就能看到全世界的光。
于止怔了很久,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我们把他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