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在此
看苏七七写的书《第一感》，看到里面一篇《鹫峰寺》的文章时，我忽然笑起来——原来福建那边还有这样赶麻雀的。文章是这样写的：“又有一会儿，过了一片菜地，为防鸟雀，插着几根竹子，挂了几个红白塑料袋，爸爸说了一个旧风俗，‘那时候防鸟雀，也先支根竹竿，然后垂一根绳下来，绳下再挂一个牌子’。他问我：‘你知道牌子上写什么吗？’‘不知道。’我想不出来。‘写凤凰在此。’爸爸说，‘这四个字不是分开写的，是先写一个凤字外头的大框，然后在里头写鸟凰在此四个字，看起来像个符箓。这是一个驱鸟符，意思是让麻雀起惭愧心。凤凰为百鸟之王，如同老虎为百兽之王一样，麻雀是凡鸟，一看到凤凰在这里就只好裹足不前了，田里的稻谷得以保全。’”
这种写法一定是来源于道家的画符。比如现在我们还能见到过春节写“招财进宝”，先在中间写一个繁体的“宝”字，左边写“进”，右边写一个“招”字，下面画一个走之，形似聚宝盆。还有“黄金万两”也是用一种道家写符的办法。鲁迅先生就感叹广东人迷信得敬业，为了敌住对门的妖气，花很多钱请菩萨、扎彩楼，不像江浙这边人，随便用墨笔在墙上写个“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就算了事了。
“凤凰在此”这个符箓灵不灵呢？这个要问苏七七。前几天我在外面给人写春联就写了不少张“招财进宝”的符咒，这是我在现场跟老黄现学现卖的。上次画展开幕式上，老陈请了一个风水大师写了一张符咒裱了起来。据大师说他写的符咒百试百灵，并且要求一定要挂起来才显神通，一再叮嘱道：“现在会写这种招财符的人全国也找不到几个，一般人我还不给写。”这种符是用一种红色颜料写在宣纸上的，不知道是不是朱砂。连绵回环，又像字又像画，很吸引人的眼球。这张符请回来挂在哪里？这让我们很犯难，又不好跟美术馆工作人员说这是我们请来的符咒，怕人家说咱们公然搞封建迷信。后来就想了一个办法，把这张天书挂走廊上。也就是心到神知吧！
结果开展的第一天弄得人很抓狂，许多人不看主展厅的画，好几十个人拥在走廊上看这张符。他们拉着我问：“这是个什么东西，怪好看的！你给我解释一下嘛！”我又不好跟人说是招财符，怕被人家说俗，只好硬着头皮跟人说这是道家的一种文字，是祝愿合家平安符。还有人问：“这个卖吗？”“这个字有学问！”“东巴文吧？”
现在看到七七老家竟然连吓麻雀也使用这种古法，大概是宋代泥马渡康王时传到福建去的。这个办法比我老家赶麻雀的办法简便多了。我们那里到了稻谷成熟时候，为防麻雀偷食，就在田里缚稻草人吓鸟。稻子一熟，秸秆之间扯起了蜘蛛丝。下雨了，蜘蛛丝上会挂满水珠。稻子灌浆了，成熟了，田里的麻雀就多起来了，如骤雨般从一块田里倾泻到另一块田里。人从田埂上走，麻雀“轰”的一声飞起来，会让有密集物恐惧症的人起一身疙瘩，耳边全是鸟鼓翼的响声。安徽和县那边麻雀更多，我在长江边住的时候，一到秋天就看到从江南往江北飞的麻雀阵，一大团，一大团，像浮在天上褐色的云彩。早晨从江南飞过来，傍晚的时候又飞过去。秋天的江水枯了，铁锈一样慢慢流淌着。岸上散落着的卵石，白得像骨头。
和县这里的人又不书咒，又不扎稻草人，他们在田里设了大翻网。网先伏在地上，麻雀落到田里啄食的时候，有几个人忽然站起来轰鸟。麻雀斜刺里一冲，正好冲到拉开的翻网上。一网能网到成百上千只麻雀，麻雀被网在网眼里拉拽挣扎，“啧啧”叫着，然后捕鸟的人过来从上面往下摘鸟，一地翻飞羽毛。麻雀真是没多大吃头，就胸脯上两块肉，一对细劲的小爪子，黑铁似的。有专门加工麻雀的作坊，先油炸，炸好后浸在香油中，一毛钱一只对外卖。
到了秋天，街上饭店都有卖炸麻雀的。这是当地的一道时令菜，只有秋冬季节能吃到，很有名，上过徽菜的菜谱。我在乌江吃过一回，很香！吃之前饭店的伙计很小心地用一根长竹筷子从坛子里往外掏，油浸的麻雀掏出来下锅烩，里面无外乎放些葱、姜、蒜之类，吃口重的放红辣椒丝。饭店的食客基本上每人面前都有一盘这样的炸麻雀。也许还有其他的吃法，但我没有尝试过，不好瞎说。
我的老家轰麻雀最常用的办法是扎稻草人。稻草人扎好后，要装饰一下，力求使它威风一点，这是大人、小孩各显神通的时候。露顶的草帽子、漏了的雨衣、旧蒲扇、露了肘的衣服、破围巾，都给它穿上。小鬼很像样子嘛！穿好后，就扛到田地中间扎下去。这家伙就很尽责地伫立在田里。风来了，雨来了，稻草人身上的衣服就舞动起来，长袍大袖甩起来，前仰后合。旧蒲扇破成了须须，衣服一条一条挂下来，麻雀见了很害怕。灵也就灵个三五天，见多了也就不怕了，麻雀落在稻草人的旧草帽上呼朋引类，快活得要命。有时风把一个稻草人刮歪了，这具稻草人就倚在另一具身上，很温存的样子。时间久了，稻草人都有了各自的特征，有的天生老相，头上的草散乱开，九世乞丐的样子，垂着的衣襟无风自动；有的则显得十分诡异，雨水纵横在它脸上留下印记，像个刀客。它们都站在齐腰的稻谷中，时时有一种行走的姿态。
夜里它们会不会三五成群从不同的方向走过来，聚到一起聊天？稻草人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嗓音说话，它们会哑哑地笑起来吗？稻草人应该是不会抽烟的，它们怕火。秋后我们在田里烧荒，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的稻草人让火一燎就着了。火先从下面的秆子烧起，慢慢引到身上，烧到破草帽，火苗子骤然大起来，烧成的白灰，掉到地上蜷曲、软掉。一个、两个、三个的稻草人被烧着了，像高高擎着的火炬。
有些侥幸没有被烧倒的稻草人，会在下过霜的旷野中站一冬天。东倒西歪地站着，露出伶仃的竹木骨架子。它们就这样一直站到春天，到了春天的时候它就自动溃败了。身上的肉，也就是稻草完全松散不成个形状了。竹木架子被拆开放在田埂边，水声活活，田里的紫云英被犁翻了。牛在田里走过去，又走回来，把稻草踩到土里面去。稻草人就伏在土里，身边升起浑浊的水泡。初醒的小蛤蟆惊奇地从它身边跳过去。稻草人等着到了秋天的时候复活。到了秋天日子就好过，它们会被再度召唤出来。苍天下，它和它的同伙们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在稻谷之上大步流星地行走。
庙里的狗
老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大乌龟。他说是给人家写字，别人送他的。说是看他写了一个大条幅，怕他累着了，送一只大龟让他补补。他把乌龟放在画台上，自己半蹲着与它对视，乌龟缩着脑袋半天也不出来。乌龟有小脸盆大，一动不动的，声息全无。我说死了吗，老陈说装死，不信拿毛笔从后面捅它一下，看它动不动。他掉过毛笔头在后面捅了乌龟一下，乌龟好像是动了一下。我说，活的。老陈问我：“你看这乌龟怎么吃？”我说不如送到庙里放生去算了，我没吃过乌龟。再说就它这个长相，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老陈想了想说：“送给你吧，你看着办！”
我心善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我怕乌龟饿着，到楼下的菜市买了小鱼虾喂它。这懒货！喂它它正眼也不瞅一下。爱吃不吃。我把小鱼虾撒在盆里，锁了画室的门回家了。下午去一看，小虾被它吃了一半。见我进去，忙忙地把头缩进壳里。乌龟这东西，吃饭比人上茅房还害羞。我在它壳上“叮”地敲了一下说：“下午送你出家了！”我准备把它送到开福寺放生，正好到那边看一个熟人。他在那边庙里挂单，一个人住一所大宅院。平常喜欢养鸟，养鸡，养蛐蛐、蝈蝈、金蛉子，还养一只狗。我俩在禅房说话的时候，那几只大鸡就蹲踞在窗台上，似乎在偷听。我说：“你这鸡好！是正宗的走地鸡，杀了吃味道一定不错！”他说：“阿弥陀佛！善哉呀！善哉！这鸡是人家放生的，吃不得的。”又说：“这鸡原来有七只，去年冬天被庙外的几个小狗日的翻墙进来偷去四只，怎么不把他们腿摔断。罪过！罪过！现在就剩三只了，又是奇数！”他这样一说，我不好接着说吃鸡的事情了，怕一吃就吃成个偶数。去了好几次都是随堂吃的斋饭。因为每天做饭是轮值的，味道有的时候极好，有的时候极差，绝不走中庸路线。我看看庙里吃过中饭了，就把乌龟放在盆里，用双手抱着送到庙里。
木空师父的院子里养了不少花草，还有几株高大的松树。松树老那么青着，地上有一层黄色的松毛。松树下有一窝狗，看到人进去分头逃窜掉了。我进去的时候大狗就叫起来了。木空说狗也是人家放生的，每天有个女疯子来喂狗。她把门推开一条缝，然后侧身钻进去。有一次我在山门那里碰见她，她看见我就缩成一小团，咬着手指问我是不是崆峒派的人，是不是来杀她的。我说我是峨眉派，跟崆峒派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抱拳当胸说：“既不是崆峒派的人，那就是江湖兄弟了。来人啊！大排宴席！”她回头叫了一声。木空法师手拿着一串念珠从僧房里面出来说：“走！走！捣什么乱呀！这明明是白鹤门的高贤弟，别来无恙呀！”那个女疯子跳起来把我拖到一边说：“贤弟呀！请到这边说话。我这里要请贤弟吃些体己的东西。”然后舒开手掌，满掌蠕动着红黑相间的虫。我拈起一个，作势扔在嘴里，啧啧称赞道：“真乃美味也！”女疯子把手一支腮帮子，作含羞不禁状，飘然而去。临走回眸一笑，木空法师用袖子在脸上掩了一下，那意思有点受不住临行秋波这一转。
我问木空师父：“这院子里放生的狗，天天就是这个女疯子来喂吗？”木空说：“哎，说也奇怪。这疯子原来成日里是打狗撵鸡的，不成想跟这窝狗却有缘法。每天来喂食，不让喂还不行。上一回我把门锁了，她搬来砖头垫脚从后面的墙头翻过来，到底把狗喂了。所以后来我门也不锁死了，留一个她侧身能进来的缝，不想她又把狗放出去。”木空顿足道，“这一放出去就坏事了！孽畜呀！整日在外面闲浪，后来就怀孕了！现在养了一窝小狗，你看看有人要没有？好歹也是几条性命。”说着，从花木丛中滚出四五个毛球似的小东西，黑、白、花的都有。我蹲在地上唤它们，小狗又怯怯的不敢过来，只是小尾巴在后面乱搅。我跟在后面追它们，有一个被我按住了抱在手里，小肚子一鼓一鼓的，暖暖和和的。其他几只小狗离着远远的看我。我问法师：“断奶了吗？”法师说：“没断呢，如果有人要的话等断奶再来吧！”
等我后来再去的时候，只有一只母狗了，小狗都送人了。我问木空师父说：“狗呢？”他说：“我上次出去云游的时候，就提了个笼子，一路走一路送人了。”
南边热，北边冷
去年十二月份我收到一封豆邮，是豆瓣上北京的一个豆友发给我的，让我帮推一下他出租房子的帖子。他说他要出国一段时间，房子空着蛮可惜，就写了一个招租的帖子，房租只要七百块钱。不是缺这几百块钱，实际上就是想找个人帮着看房子。屋里家电一应俱全，还有许多书可以让租房的人看。
我就问他：“你那里有暖气吗？”他说：“没有，但我不觉得非要暖气不可。”我说：“北京冬天没有暖气不好过，没暖气我不能帮你推。”他说：“其实有暖气也不好，熏得人整天头昏昏沉沉的，一天到晚打不起精神，就想睡觉。不像我的屋子整天凉阴阴的，别提多舒服了！”北京十二月份，寒风凛冽的，连乌鸦都换了黑大衣缩着头蹲在树上，枯枝败叶被风卷着在地上疾走。上班一天，回到凉阴阴的家里——我想人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他的“凉阴阴”理论，吾实未敢苟同！所以也就没推。
过了没多久，我到北京去办事。一个朋友住在宋庄，他问我：“有地方住吗？没地方上我那里去住。不过屋子里没暖气，有点冷。你做好心理准备！”我说：“不去，我在外面住旅社，一冷我就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他又开始拿这套“凉阴阴”的理论来开导我，他说：“哎呀！人家都说北方冷，南方热。好像北方人就比南方人耐冷一些，其实真正抗冷的是南方人。我心疼供暖费，左右邻居开暖气把我的屋子给烘热了，冬天家里二十几摄氏度，我有点接受不了。所以今年我把暖气给停了，停了以后家里也有十二三摄氏度，头脑清清凉凉的。你到我那里住，实在觉得冷，我弄两个菜，床底下有二两的‘二锅头’，摸一瓶出来，喝了包你暖和。”后来我遇到邓安庆，楚地之人，流亡北方，现在也变“修”了，没暖气不能过冬了。那两天他正在找房子，原来的房东大概要涨房租。晚上我们在外面吃饭，他扒了两口饭跑掉了，说是要去看房子，我问他：“有暖气吗？”他说：“有！没有怎么行？”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街上黑压压到处都是人，寒风中都是凄凄惶惶的逃荒样子，安庆汇集到人流中，等如芥子，转眼就走得没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