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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窦光鼐听得是乡音,觉得好奇,走出来看,见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正和王义录等人推推搡搡。那老头头戴素金顶,穿五蟒四爪半新不旧官袍,外罩灰簇簇一件紫鸳鸯补服,马蹄袖一个翻着,露出黑边的里子,另一个却展着,随着胳膊动作甩来甩去,像个唱戏的。

窦光鼐乍一见此人,觉得十分面善,好像特别熟悉的一个人,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又听得此人口音和自己是一个县的,因此生了几分亲切之感。忙唤众人放手,叫那人进来。

那老头一进来,二话不说,先跪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众人又好笑又好奇。窦光鼐惊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老头抬头道:“下官李大鼎跪见恩银(人)!”

窦光鼐一拍手叫道:“原来是你呀!”这才想起此人来。李大鼎原是诸城一个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此人自小勤奋好学,族人便凑了钱让他读书。哪知读了三年,因为其中一个出大股的族叔去世,其后人不愿再出此钱,别人所出的小股钱不够供他上学了,也不愿再加钱,他只好回来给人家打长工。李大鼎舍不得就此放弃学业,一边耕地一边拿了旧书复习。窦光鼐家境还算殷实,虽然当时只有二十岁,但也是满腹经纶,就将李大鼎接到家中,一同学习。两年后窦光鼐中进士到京中做了官,还叮嘱家里人时不时地周济李大鼎些财物饭食。又过了几年,窦光鼐在官场上屡起屡仆颇为不顺,而李大鼎则一路连捷中了同进士,放了县官,远离家乡而去。两人断了联系,一别就是数十年,却又在此相遇,的确是感慨万千。

要说窦光鼐秉性耿直,不懂曲意从上,但毕竟也是升了几级官,做过几任省部级干部,在京中机要部门担当过重要职位,深受皇上赏识的。但这个李大鼎却是够倒霉的,混了三十多年了,竟然在原地未动分毫。

窦光鼐他乡遇故知,自然高兴,急忙离座将李大鼎扶到座位上,让人添上碗筷。

李大鼎道:“大银(人)只管吃,俺已经吃过了,坐一旁和您说话就成。”

“再吃些菜,陪我喝两杯。你怎么知道我们来到你县?”

“回大银(人),您打宁波府边上一过,那边人就知道是京里来官了。宁波那地儿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能知道。不过这一回没银(人)知道您是什么来头,不知道是谁来了。俺夜来听说有京里私访的官路过本县,吩咐人暗里好生保护着,今天下午听说您的口音和我差不多,又想起您爱微服私访,就觉着应当是大银(人),所以特地赶来看您。”

“你来上虞做知县多长时间了?”

“已经半年有余。”

“上虞一共多少人口?”

“回大银(人),上虞银(人)口稠密,地有二百一十四万一千一百二十三亩,共有三十三万四千五百余口。”

“人多地少,税赋收得齐吗?”

“这地方的人大都不靠种地过活。此县处交通要道,且织造、制陶、造纸之业发达繁盛,还有一些大盐商富贾拥有些庄园,只是种些时令蔬果,税赋从工商之利中就能得不少。”

“治讼多少?决断多少?在押多少人犯?”

“半年来决讼三十二件。有十件是前任留下的案子。县狱有在押银(人)犯一十二名。”

窦光鼐满意地点点头道:“果然是个精明能吏。我记得你是乾隆十年(1745)乙丑科三榜同进士,放了江西的一个知县。三十七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七品官?”“俺本在江西横峰做知县,做了两年,本来上司有意给俺来年报个卓异。可巧那年却有银(人)跑到俺这里来,非要让俺认他做爹。俺父母早逝,打小就是孤儿,哪里来的爹?俺一生气,就叫手下银(人)扇了他二十个耳光。那银(人)却不甘心,按忤逆告到省城,这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虽然最后搞清楚了,把那个冒认俺爹的打个半死,放到乌鲁木齐去了,但俺的卓异却也给耽误了。认爹案子完了的来年,俺又审错一个案子,被降两品使用成了个主簿。好容易熬了三年,再被提为知县之后,又大病一场,回家养病五年。这么着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后来,吏部选作福建建阳令,五年后升知府。后又调到云南做了四品粮道,恰遇对缅开战,粮道任务繁巨,而督抚催逼甚紧,日夜操劳,旧病复发。不得已上了告病折子,哪承想正遇对缅战事不利,云贵总督署四川提督阿桂看了折子大怒,说俺是不顾国难,有心回避,毫无道理。说是想回就回去吧,让吏部给俺记着,当年俺应试开科后是放的哪里,病好后还从哪里做起!四年前病愈便又回了横峰县重做知县,去年刚刚从横峰县调过来。”

窦光鼐听了李大鼎离奇而倒霉的遭遇,深表同情,说道:“看来老弟命途多舛,你出个字我解解。”

“俺这辈子够倒霉了,就写这个字吧。”李大鼎伸出食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霉”字。

“你写的这个‘霉’字,上面的‘雨’字写得很大。雨是个好字,万物生灵皆少不了雨水浇灌,有雨则有生机。下边是个‘每’字,每字头又写得太长,自成一字,这像个‘人’字。人受甘霖,固然是好。但人下压了个‘母’字,是极不佳的卦相,这是祖坟不正的意思,所以有了霉运。你寄些银子回去,让族人帮你给父母重选个好坟址。选了日子,回去将坟迁了,好好做官,不日便可转运。”

李大鼎听了这话,没有作声,却扑簌簌掉下泪来。窦光鼐奇道:“老弟为何落泪,难道对我解的这个字不满意吗?”

李大鼎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大人解得字好,但都是以后的事。下官脚跟前却有难关不渡,眼看着俺就要倾家荡产了。”

这李大鼎真是亘古未见的倒霉蛋,官场蹭蹬了三十多年,好容易调了个富县,别人是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李大鼎倒来了个半年知县,倾家荡产。这旁边站着的林升及书童都觉得这人是又可怜又可笑。

窦光鼐急忙将其扶起,关心地问道:“是什么事?和我说说,未必就是什么难解的大事。”

李大鼎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俺这个县官交接与别人不大相同。别人交接时,前任都在,有什么事都可当面说清。上虞县的前任侯知县在任上病故,才留下介(这)个缺指给俺。原本想介(这)是个富庶大县,勤勉一些,不愁做不出好政绩来。上虞离杭州又近,也不怕侯知县有什么扯不清的底子要俺担待。哪知上任伊始,俺一查库,竟整整缺了八万两银子。介(这)么大的亏空,俺哪敢接收,连夜写了禀帖上报省道两级。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才等来省里一句回复—让俺先接下,说是侯知县人已亡去,就不要计较了。上虞不愁补不齐这些银子。让俺尽心去做事,慢慢补足。这不疼不痒的话,倒把侯知县一场大过轻轻掩过去了。可这八万两亏空,俺是实实不能接下,莫说考察政绩就过不去,等到任满的时候,俺去哪里找银子填这个大窟窿?眼瞅着夏秋征赋时候到了,不接又不能做事,还是县里的旧师爷出了个主意,让做了本新账。侯知县的旧账先放一边,用新账将赋税征了再说。俺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为朝廷着想。哪知前些日子省里下了申斥的札子,说俺私造账册,让立即接了旧账,否则严惩不贷。接了将来不好过,不接现在不好过,俺找您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求您和省城说说情。”

“我打普陀一路过来,也打听得不少事。据我所知,亏空的府县虽多,但大多不过数百两,最多的也不过千两。如何上虞就亏下这么多银两来?这么大的亏空,上面不仅不闻不问,反倒让下任担待,又是什么意思?李大鼎,你说的可句句属实?”

“卑职若有半点谎话,愿受任何处罚。大人,您有所不知,从杭州到普陀一带因别有进项,所以亏空较少。但浙江其他地方亏空惊人,普通县域皆以万计,多则累至十数万两。因这些亏空有相当一部分是奉迎上司所用,其他迎来送往也有公用之处,上司自然不敢过分催补。日后遇有升调事故,与后任交代之时,上司反而居中调停,上下遮掩。官官相护,任任相累,以致亏空越积越多。”

“你这边也算是浙北之县,为何也亏银上万呢?”

“那侯知县虽是去年七月初才病故的,但卑职打听到,自从前年初冬,其已病重不能视事。一切政务皆由县丞代为署理。侯知县因舍不得做官的那些好处,上下打点竟然留在任上不去。既要看病吃药又要往家里汇钱,将县库掏腾得一干二净之后就呜呼了!留下这个烂摊子……”

“老哥之事,我可代为请情。我看分账之举倒是个权宜的法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浙江亏空之事,你还须细细打听,或风传或实据都务必详尽禀来。你好好劝农赈贫,兴养立教,将来少不了报个卓异。”

李大鼎得了回话,十分高兴,连连称谢,又谈了谈家乡之事便告退了。

送走了李大鼎,窦光鼐铺好折子,准备将李大鼎方才所说浙江亏空之事详细禀呈于乾隆。刚写了一个抬头,心中却不由得一惊,自语道:“窦光鼐,你好糊涂啊。”原来这个亏空案子涉及浙江十一府七十六州县,并从上到下牵涉到上至一品大员下到未入流杂职末官数千名官员,是个捅马蜂窝的案子;若按李大鼎所说,浙江全省亏空约为两百万到三百万两,相当于全国一年田赋的十分之一,这个数字也是非常惊人的。这是一个不但会搅动浙江全省甚至会震动全国的大案,窦光鼐所了解的不过是李大鼎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而已。如此上报,恐怕会落得个风闻上奏,以道听途说为据而举发不实,未及详查而贪功求长的罪名。乾隆叫他沿路观察民风、考察官吏,随时上奏。未来浙江之时,他不过将所见所闻上报而已。且并非是密折,只是普通的公文,也就是说,窦光鼐并没有享有监视地方官吏的义务和权力。此时上报,下无确凿证据,上无御赐风闻可奏之权,绝不是捅马蜂窝的时机。想到此,窦光鼐将笔搁在一边,再不敢往下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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