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波尔比斯回答,”老弗朗菲尔是马比斯唯一收过的学生,还成为了他的朋友、救助人和父亲,花了自己大部分的钱来满足马比斯的爱好;作为交换,马比斯向弗朗菲尔传授了立体的奥秘——使画像栩栩如生的力量,这朵自然之花,我们永远的绝望啊;不过,马比斯的这一手法真是精湛非凡:有一次,他把自己的花缎服装换酒喝了,那原本要穿着去见查理五世[18]的,结果,他竟用纸画了一件花缎衣服,披着就陪主人去了。皇帝看到马比斯这衣料发出非同寻常的光芒,十分惊讶,他刚想对那老酒鬼的资助人夸奖几句,却发现这竟然是在以假乱真。弗朗菲尔是个对艺术无比狂热的人,他比其他画家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他对色彩、对线条的绝对真实性都有深刻的思考;不过,随着研究的深入,他最终怀疑起这些研究对象本身了。在绝望的时候,他甚至声称绘画没有意义,利用线条我们只能绘出几何上的形体;这有些言过其实,因为用线条和阴暗——这些不能算色彩吧,我们还是可以画出形体的;这证明我们的艺术,和自然一样,是由无数要素构成的:素描勾勒骨架,色彩赋予生命,不过,没有骨架的生命比没有生命的骨架更不完整。反正,有一点比其它都重要:对画家来说,实践和观察就是一切,如果理性、诗意与画笔之间发生了冲突,我们就会像老家伙那样陷入怀疑,他是画家,又是疯子。崇高的画家呐!出生豪门真是不幸,给了他胡思乱想的机会。别学他!就是画!画家的心思应该都放在手中的笔上。”
“会有办法进去的。”普桑喊道,他根本没在听波尔比斯说什么,也不再有一丝怀疑。
面对这个年轻陌生人的狂热,波尔比斯笑了笑,与他道了别,叫他有空去他那里。
尼古拉·普桑慢步向哈普街方向走着,不知不觉竟走过了他住的那家简陋的小旅馆。一阵焦急的心情催着他快步跑上破烂的楼梯,来到顶楼一个房间门前。屋顶的构架是木筋的——旧日巴黎的那种简朴轻薄的屋顶。房间里只有一扇昏暗的窗户,窗边坐着个女孩儿,一听到门响,她就立即欢喜激动地站了起来;光凭开锁的声音,她便知道是画家回来了。
“你怎么了?”她对他说。
“我,我,”他喘着气,兴奋异常,”我觉得我是画家了!以前我一直对自己有怀疑,但今天上午我终于相信自己了!我会成为大人物的!吉勒特,好好的,我们会有钱的,会幸福的!这些画笔里可都藏着金子啊!”
可他又突然沉默下来。一想到自己的希望那么宏大,而财力却如此微薄,他那张严峻而刚劲的脸上,便失去了喜悦的表情。墙壁上贴满了粗纸,都是铅笔画的草图。他连几张像样的画布也没有。那时颜料也很贵,贫困的绅士看看调色板,差不多已是白板一块了。不过,虽然身陷赤贫,他心里却拥有着惊人的财富,以及一个天才过剩的贪婪。他是被一个贵族朋友,或者也可以说,是被他自己的天赋,带到巴黎来的。在这里,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个女子,她有着高尚而慷慨的灵魂,愿意陪在一位伟人身旁受苦,分担他的苦难,尽力去理解他的种种突发奇想;她接受贫困和爱情时的那种坚强,就如别的女人享受奢华、炫耀自己的无知无觉时的大胆无畏一般。荡漾在吉勒特嘴唇上的微笑把这间阁楼染成了金色,可以与太阳的光辉媲美。太阳并不是每天都普照大地,而她却总是在这里,沉浸在对他的热爱中,与普桑同甘共苦,安慰他,在他被艺术夺走之前,让他饱尝爱情的甜蜜。
“听我说,吉勒特,过来。”
温顺又活泼的女孩儿跳到了画家的腿上。她拥有一切的优雅,一切的美丽,明媚得就像春天,散发着女性的一切丰韵,又闪耀着心灵的美光。
“天呐,”他惊呼,”我怎么说得出?”
“什么秘密?”她接过话,”我想知道嘛。”
他的普桑仍在沉思。
“说啦。”
“吉勒特!我可怜的宝贝儿!”
“噢!你想问我要什么东西?”
“是的。”
“如果你还想要我像那天那样,把自己摆在你面前,”她有点赌气地说,”我才不会答应呢。因为那个时候,你的眼睛不在对我说话,你脑子里不在想我,虽然你在盯着我看。”
“难道你愿意我去画别的女人?”
“也许吧。”她说,”如果她足够丑的话。”
“呃!那好,”普桑严肃地说道,”如果为了我未来的辉煌,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大画家,你不得不去给别人当模特呢?”
“你是想考验我。”她说,”你很清楚我是不会去的。”
普桑把头埋进她的怀里,仿佛被一种大喜,又或是一种大悲,给压垮了。
“听我说,”她抓住普桑那件旧紧身衣的袖子。”我跟你说过,尼克[19],为了你,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我从没答应过你,在我活着的时候,去牺牲自己的爱情。”
“牺牲你的爱情?”普桑惊讶地问。
“我要是这样给别人看,你就不会再爱我了,连我自己都没脸见你了。依着你的那些突发奇想,这还不简单、不自然吗?就算我自己不喜欢,只要能实现你珍爱的心愿,我还是会很高兴,甚至很骄傲的。可是,要是为了别人,呸!”
“原谅我,我的吉勒特,”画家跪了下来。”我在乎的是你的爱,不是荣誉。对我来说,你比财富和荣誉都更美丽。得了,把笔都扔了吧,把草图都烧了吧。是我错了。我的使命,是爱你。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你的情人。让艺术,和它所有的奥秘,都去死吧!”
她崇拜地望着他,被幸福迷住了!她赢了,她本能地以为,普桑已经为她放弃了艺术,像扔乳香[20]一般扔在了脚边。
“不过,他只是个老头而已,”普桑又说,”他在你身上只会看到女人本身罢了。你太完美了!”
“我应该好好爱你!”她叫道;面对这个为她做出如此大牺牲的人,她已经打算做出牺牲,丢掉爱的迟疑了。”可是,”她又说,”这样会毁了我的。噢,毁了我,为了你。是啊,这有多美啊!可你会忘了我的。噢!你怎么想得出这么坏的念头?”
“我是有这个想法,可我同时也爱你。”他的语气里含着懊恼。”原来,我是这么卑鄙的人。”
“要不,我们问问哈尔图恩神父如何?”她提议。
“啊不要!就让这成为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吧。”
“那,好吧,我去。但是你不要在那里。”她说。”待在门外,带上匕首;如果我叫了起来,就进来杀了那画家。”
被艺术迷瞎了眼的普桑,把吉勒特紧紧搂在怀里。
“他已经不爱我了!”普桑离开后,吉勒特想到。
她已经在为自己的武断感到懊悔了。可她又很快陷入了比懊悔更为残酷的惊恐之中。她在努力驱散心中浮起的可怕想法: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像原来那么爱画家了,她感觉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令她敬重了。
§§§第二章
凯瑟琳·勒珂
普桑与波尔比斯的邂逅已过了三个月,后者又去看望弗朗菲尔。老人正深深陷在某种绝望中不能自拔,其原因——若是让那些数学家般的医生来看,这是由消化不良、胀气、发烧,或是上腹肿胀引起的;而按照那些唯心论者的说法,这是我们的精神自然不够完善所导致的。其实,老家伙只是累坏了,为了把那幅神秘的作品画得尽善尽美。他无精打彩地坐在垫着黑色皮革的大橡木雕花扶手椅上,看了波尔比斯一眼,一脸的忧郁不散,那眼神是消沉已久的人才会有的。
“咳,老师,”波尔比斯对他说,”是不是布鲁日弄来的群青颜色不行?新的白色研得不好?油料太差?要么,是笔不够顺?”
“唉!”老人大声叹道,”我那会儿还以为这画终于成了,可我真是落了场空,在某些细节上。不把这些问题弄明白,我是安不了心的。我决定去旅行,到土耳其,到希腊,到亚洲去,去找模特,把我的画与不同的自然相比较。说不定我楼上的那个,”他嘴边不由得漏出满意的微笑,”就是自然本身。有时候,我真怕一口气把她给吹醒了,真怕她一下子就不见了。”
说完,他突然站了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出发。
“喔!”波尔比斯回答,”那我来得正好,可以为您省掉旅行的费用和辛苦了。”
“此话怎讲?”弗朗菲尔惊讶地问。
“那个小普桑有个情人,美得举世无双、完美无瑕。不过,我亲爱的老师,要是他同意把她借给您,那您至少该给我们看看您的画吧。”
老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惊得目瞪口呆。
“什么!”他终于悲痛地叫了出来,”把我的造物,我的另一半拿出来给你们看?把呵护我的纯贞幸福的遮画布掀掉?这简直是可耻的卖淫啊!我和这女人已经生活了十年了,她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她爱我。每一次我为她抹上一笔,她不都在对我笑?她是有灵魂的,是我赋予她灵魂的。如果别人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就会脸红。把她给别人看?有哪个丈夫、哪个情人会贱成这样,去侮辱自己的女人?你在为宫廷作画的时候,是不会倾注自己所有的灵魂的,你卖给朝臣们的,只不过是涂了颜色的模特。我的画不是一幅画,而是感情,是爱!她出生在我的画室里,就应该在这里保持贞洁,只有披好衣服才能走出这里。诗歌和女人都只在他们的爱人面前才献出真身。我们能拥有拉斐尔的模特,阿里奥斯托[21]的安杰丽嘉,但丁的贝雅特丽齐吗?不能!我们看到的,只是她们的形。可是,我锁在画室里的那幅作品,却是艺术的一个例外。那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女人!我与她一起笑,一起哭,一起谈天,一起思考。难道你想让我像脱衣服那样,突然扒掉积累了十年的快乐?你想让我突然中断父亲、情人和上帝的身份?这个女人不是一个造物,而是一种创造。让你那个小年轻过来,我可以给他我的藏品,可以给他柯列乔[22]的画,米开朗基罗的画,提香的画,我可以吻他踩在尘土上的脚印;可是,让他来做我的情敌?想侮辱我!嗬!我首先是一个情人,其次才是画家。对了,我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一定要先烧了我的《诺瓦赛美人》;让她忍受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男人,一个画家的目光?不,不行!如果有人用目光玷汚了她,我第二天就去杀了他!我也会立马就杀了你,你,我的朋友,如果你不是跪下向她致敬的话!现在,你还想要我把我的女神放到那些傻子面前,去遭受那种冷酷的审视和愚蠢的评论吗?啊!爱是一种秘密,只有藏在内心深处,才会有生命。如果一个人对他的朋友说‘看呐,这就是我所爱的!’那么一切就都消失了。”
老人似乎又重新焕发了青春,双眼闪动着光彩和活力,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了生动的红晕,手更是颤颤发抖起来。波尔比斯被这番话中猛烈的激情给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又新奇又深刻的感情。弗朗菲尔,他到底是理智的,还是发了疯?他是不是被艺术家的奇思怪想给劫住了?要不然,他说的这些想法是不是源于那种我们在长期孕育伟大的作品时,都会陷入的难以名状的狂热?我们和这种古怪的激情之间,难道就不能达成一个折中的办法吗?
尽管这些想法折磨着他,波尔比斯还是开口对老人说:
“这不就是用女人换女人吗?普桑不是也要把他的情人给您看吗?”
“什么情人?”弗朗菲尔答道,”她早晚要背叛他的。我的情人是永远忠于我的!”
“好吧!”波尔比斯又说,”那我们就不说这个了。不过,就算您到了亚洲,可能还没来得及找到像我跟您说的那么美丽、那么完美的女人,您就告别人世了,那样,您的画也就画不完了”
“哦!已经画好了。”弗朗菲尔说。”见到画的人,都会看出一个女人躺在天鹅绒床上,上方飘着床幔。她身旁的三足金鼎,散发着阵阵熏香。你会想伸手解开系住床帘的细绳,你好像看见她呼吸时胸脯的起伏,那就是凯瑟琳勒珂特,被称作《诺瓦赛美人》的交际花。不过,我倒是很想确定……”
“那就去你的亚洲吧。”看到弗兰菲尔眼中的犹豫,波尔比斯回答道。
他转身朝客厅大门走去。
这时,吉勒特和尼古拉·普桑已经快到弗朗菲尔家了。年轻女孩儿临进门之前,从画家怀抱里挣脱出来,退后几步,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她瞪着自己的爱人,用低沉的嗓音问他。
“吉勒特,我还是让你自己做主,一切都听你的。你是我的心,我的荣耀。你还是回家去吧,也许那样我更高兴,要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