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3235500000029

第29章 附录(2)

牛汉:我所谓的“第一义的诗人”,指那些表里一致堂堂正正的真诚而纯洁的诗人。这样的诗人很少,可以说是一种理想。帕斯捷尔纳克大概算得上,还有里尔克。有的诗人人不怎么样,但写诗很虔诚,在诗里净化自己:二者的区别不那么清楚,不能非此即彼绝对化。

晓渡:仍然是在这篇文章里,您对布罗斯基引用的蒙塔莱的《终结》一诗表示了强烈的兴趣,并认为诗中写到的“倾盆而下”和“充分燃烧”是一个意思;可是诗歌作为语言艺术又极为讲究节制和蕴藉,这里似乎存在某种矛盾。您怎样看这种矛盾,创作中又是如何把握的?

牛汉:所谓“倾盆而下”、“充分燃烧”并非指一泻无余的疯狂状态,而是指诗人调动他全部的生活和文化积累来写一首诗。只有无所保留才能充分燃烧,说到底是一个境界问题。一首平静的诗是燃烧透了的平静,这比暴烈还难。

有时一首诗看来直白透明,实际上酝酿了许多年。我写《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最初是从小时家里做醉枣的过程得到启发的。做醉枣要把刚发白的枣摘下来焖在罐子里酿制,强迫它们变泡变红。这种成熟是一种不自然的成熟,恰好和我的生命经验相符。早在干校时我就想写这首诗了,但一直写不好。最后写出来很平静,但其中蕴涵着几十年的苦难,心都被痛碎了。写诗难,难就难在要创造一个贴切的具象,还要把握好节奏、色彩,让它活生生地、而不是概念式地、或阐释性地呈现。这时就有一种“连根拔起”的感觉,“倾盆而下”、“充分燃烧”的感觉。当然还是会有保留,正如画家要“布白”一样,诗也不能写得满屯屯的。

晓渡:诗坛上往往称您为“汗血诗人”,这恐怕与您把自己的书房称作“汗血斋”有关。您还写过一首《汗血马》,一般认为那是您人格的写照,是这样吗?

牛汉:“汗血斋”是我在于校时给我的住所起的号。那时我和两条狗住在一起,又脏又臭,狗都比我干净。我老伴对这个号颇不以为然,但谁也把我没有办法。对我来说,“汗血”是最神圣的东西。鹰有汗血鹰,马有汗血马,人有汗血人。我重体力劳动十多年,流了不知多少汗,身上到处都是血口子;我就这么一身血汗,像牲口似的不停地奔跑。我觉得诗和人是一致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谈论“第一义诗人”的原因。也许我强调得太过分了,太粘着于苦难了;但我无法忘记。我就是这么一个过渡人物,请上帝原谅。活一辈子谁不愿意快活些!

是的,这一辈子,活也活过来了,死也活过来了,总算活得还是个人。

晓渡:《梦游》显然是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您曾在《我的梦游症和梦游诗》一文中谈到过,梦游和写诗对您差不多是一回事。可一般都认为您是个极具现实主义特质的诗人。您怎样看这个问题?

牛汉:我是很看重现实、现实感;但对超现实的东西也很能理解。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有超现实意味,同时又很结实,像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我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用“现实主义”来概括我的诗,尤其是近五六年的诗,是太简单了。当然,我说的是那种有固定含义的“现实主义”,也可以有很宽泛的理解。同样,不管我的诗有多少超现实色彩,也不意味着我信奉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是从现实起飞的:而一首飞起来的诗,任何“主义”都无法限定它。

晓渡:作为一个诗人,您最讨厌的是什么?

牛汉:我讨厌固定,讨厌规范,讨厌被归于某一不变的旗号之下,比如总说我是“七月诗人”,仿佛这已成了我永远的身份。所以我说我身上有游牧民族的特色。游牧就是拒绝定居,永远寻找水草最丰美的地方。

但我最讨厌的还是“通过(某首)诗表现了什么”这种逻辑。它把诗的语言降低到奴隶的地位,仅仅当成一种工具。

语言和诗人是平等的互动的。一个诗人找不到语言只能表明他愚蠢、无能。

晓渡:您曾用“生”、“生成”、“母性的虔诚”等字眼来描述您创作时的语言感受;在谈到作品的修改时,您又说您“希望改得尽可能显现出那种原生的状态和气息”。这些都是至为中肯的经验之谈,您能就此举一二创作实例吗?

牛汉:我的那些说法,有的人可能不同意,但至少我是那样体验的。所谓,母性的虔诚”是说一首诗从酝酿到诞生的过程,仿佛一个自在的生命。比如我写(麂子),最初没有最后一句“哦,麂子/不要朝这里奔跑”。这句诗似乎出自上帝之手:不是我忽然想起来的,而是诗到了这一步,必须写成这样,否则就背离了诗。事实上,这只麂于是被打死了,我是怀着悼念的心情写这首诗的,我不愿承认它的死,它太美了。散文《少年和萤火虫)与此类似。本来这是在咸宁时的一段往事。一个少年曾对我说,萤火虫忽闪忽现,你怎么也拍不到它。我说这么美的东西,你怎么忍心拍死它呢?

后来我就虚构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少年在拍萤火虫时忽然心有所感,手停在了半途,于是就对别人说萤火虫谁都拍不死。最后我加了一句“刽子手除外”。这句话就是从语言中长出来的,是孩子对你的一个考验。

说到“原生的状态和气息”,这是我对自己的诗在语言上的要求。我看重直接的、原始的反应,要的是那种热腾腾的、刚蒸出来的语言,读来神完气足,富于音乐性,像一场豪雨一气呵成,而不是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诗要达到这种境界不容易,推敲是少不了的,有时又相当微妙。比如我有一首诗,写一个多年遭难的诗人改不了他许多悲伤的习惯,其实是写我自己。初稿时诗题叫《忘不了的习惯》,后来改成了《改不了的习惯》。这“改不了”较之“忘不了”,就更接近”原生的状态”,虽然只是一字之差。

晓渡:您的诗在修辞上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牛汉:我追求语言的纯洁和力度,希望诗中每个字、词都是独立的,不依靠任何东西站着;因此我很少使用形容词,每行最多一个。相应地,我很少用成语或现成的语言。

我也希望我的诗平易些,非常非常透亮,如《蝴蝶梦》《半棵树》。

有一点我不说一般读者恐怕注意不到,就是我在诗中从不使用污辱动物的语言,以人类为中心的语言,比如“蠢猪”、“笨驴”之类。这和我多少年不被当人看的经历有关。

只有当你活成了一具生物时,你才能体会到猪、牛、羊、一花一草的神圣、纯洁和庄严,体会到猪的眼睛真有神,羊真善良。它们和人是平等的,有时甚至比人还高贵些。人有什么权利污辱它们呢?我也非常讨厌“夹着尾巴做人”这种话。人哪来的尾巴?

晓渡:对1979年以来的诗歌发展您有什么看法?对当前的诗歌状况及前景呢?

牛汉:我认为1979年以来是新诗史上第二个高峰期,成就很大。突出标志是产生了一批经过摔打、锻炼的中青年诗人。作品站得住的,二三十个总有吧,包括一批女诗人。“五四”以后二十年是第一个高峰,有成就的、能站得住的诗,照我看超不过二十个;现在加上老一代的,要多得多。

作品起点也高。这不单纯是个数量问题。

由于种种原因,诗目前生存很困难。正式出版的诗刊越来越少。法国5000万人,有600余家诗刊诗报;美国纽约一个区,可以朗诵诗的场所有近百家;相比之下,中国就很可怜,诗的生存空间太小了。诗在大刊物上多用来补白,风气如此。有人说诗不景气,低谷;有人甚至谩骂诗人,认为诗不值一提,连“青楼女子,年老色衰”这类语言也上来了。真可怕!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反驳。

尽管如此,我认为现在诗总的说来还是很严肃的,整体上也属正常。我很关注民间诗歌报刊,有几家很有分量。

当然阀题也有复杂的一面。有人仍然热衷亮旗帜、摆擂台。

但凡这种情况,往往角色不行。

说到前景,诗当然不会毁灭;一个没有诗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也可以说是要灭亡的民族。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了依赖环境,这条思路恐怕得变。我们不期待救世主,也不指望谁恩赐。也许一切仅仅是一个过程,在困境中经受考验,探索出路。今后的诗可能更接近一种自然景观,而非人为现象。河边上,悬崖旁,哪儿都可以长。

晓渡:您经常阅读哪些中青年诗人的作品?您认为他们的特色何在?

牛汉:近几年常读的有昌耀、王家新、西川、韩作荣、欧阳江河、翟永明、韩东、于坚、陈东东、唐亚平等,还有西部的几位诗人,不下几十人。许多更年轻的写得也不错。这些诗人有活力,视野比较广阔,受外国诗的影响比较明显。

晓渡:您对《诗刊》有什么看法和希望?

牛汉:《诗刊》我是每期必读的,老读者了,也很关心它的命运。这几年总的印象是在苦苦经营。有一些好作品,但缺少有震撼力的大诗、好诗。另一个突出的印象是,相对于思想界,诗歌创作中的焦点问题没有引起必要的关注和讨论,比较沉闷,不像八十年代那样生动。希望《诗刊》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不断改进,不改进是没有出路的。

晓渡:非常感谢您今天所谈的一切。最后,能请您用一句话概括您眼下的自我期许吗?

牛汉:有一个自己的精神境界,做一个顽固不化的“活东西”!

刊于《诗刊》1996年第10期

同类推荐
  • 崇明岛传

    崇明岛传

    本书着重写崇明岛的历史,从而使崇明岛的特色,包括其形成的地理环境、大浪淘沙聚沙成洲的神奇、沙洲涨坍垦拓不止的垦拓精神、薪火不断的教育与文化传承,得以突出。
  • 醒来的森林

    醒来的森林

    《醒来的森林》是美国自然文学之父、著名散文家约翰·巴勒斯的成名作。在书中畅游,可以倾听森林百鸟的音乐盛会,欣赏鸟类筑巢可谓是鸟类的百科全书;在享受鸟语花香和自然的清新之余,还能增添对原野与丛林的兴趣与知识,明确一种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唤醒我们内心深处柔软、细腻、沉睡的诗意。
  • 梅朝荣品诸葛亮

    梅朝荣品诸葛亮

    诸葛亮已经成了智慧的代名词。他是五行八门中,智的代表、慧的楷模。可是他的智慧掺杂了多少权术,揉进了多少虚伪,拼凑了多少狡诈,埋藏了多少阴谋。他是智不是大智,他的慧不是聪慧。
  • 老家故事

    老家故事

    本书是刘黎丽的散文集,包括:我为什么要写刘庄、满子大叔的罗曼史、孤儿小本的情债、梅姨与三个男人、能人老才、阿花的爱情、女贼癸嫂......
  • 军旗下的方队

    军旗下的方队

    本市包括“军事博物馆上空的五星”“永不泯灭的将帅之星”“军旗上写满了烈士的名字”“长枪、大炮也属于女兵”等内容。
热门推荐
  • 爱妃是只九尾猫

    爱妃是只九尾猫

    “宠儿”男子一声轻吟,手臂拥抱着她,唇覆了上来…“喂,喂,我是猫,是猫!”她拼命挣脱,心生疑惑。她是人,还是猫?如果是猫,怎会和人痴缠在一起。疑惑之际,一只发情的公波斯猫突然扑了上来,将她扑倒在地上,意欲胡来。“不要啊,我是人,是人……”她一脚踹开了大公猫,茫然不知所措。她是人,还是猫?如果是人,怎会和猫纠缠不清。(内容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宠妃无度:暴君的药引

    宠妃无度:暴君的药引

    枪林弹雨拼搏十几年,楼柒决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谁知一时贪玩驾机想飞越神秘黑三角,却被卷进了深海旋涡,然后…落在一个男人怀里。狂腻了,她现在要努力扮柔弱装装小白花,他却一步步撕开她的伪装,逼着她露出彪悍女汉子的本性。楼柒表示:这位帝君,你的人生太过跌宕起伏,太多腥风血雨,本姑娘不想玩啊,能不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某帝君却霸道宣称:本帝君的女人不许弱!想早早退休享福的彪悍女被一个霸道暴君拖入天下纷争,所以,这是一个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男强女强的故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冷酷王爷的弃情妃

    冷酷王爷的弃情妃

    好姐妹一朝穿越,一个,穿越到龙晋王朝,被生性风流其骨子里不知情为何物的混蛋二王爷缠上。一个穿越到龙秦王朝,受到了冷酷傲气三王爷的气!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男人,一个风流,一个冰山,看我们姐妹如何戏耍于你们,令你们成为我们的的爱情奴隶的!
  • 端木家的小柒柒

    端木家的小柒柒

    他们两因为父母的媒妁之言,迫不得已的住在一起,因为种种缘故,柒袖儿的举动让端木修心动,因为一杯暖暖的红糖水,他们两只见擦出爱情的火花。点击查看吧!
  • 逆道途

    逆道途

    道之一途,或逆或顺。顺者为天地之道,当无己志;逆者当主宰己身,天道灭而神魂不灭,众生殇而无己殇。一念为逆,永不低头,若天道众生不容,那便逆道为途,成就我之逆命。
  • 相思墨守不相逢

    相思墨守不相逢

    她,抛弃整个江山,也要守在他的身边。他,饱受阴谋诡计,也要为她守住江山。他们的爱如大山般沉默而固执
  • 扭转世界的100次外交(上)

    扭转世界的100次外交(上)

    本书对世界历史的真实过程做了纵深的透视,对人类文明的伟大成就做了全面的阐述,它从浩瀚的历史文库中,撷取精华、汇聚经典、分门别类地对历史上曾经发生的重大事件进行分析介绍,向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朋友们打开了一扇历史的窗口,让他们穿越时空隧道,在历史的天空中遨游、于探幽寻秘中启迪智慧,启发思考,启示未来。
  • 破茧羽蝶

    破茧羽蝶

    十年系列丛书。书海苍茫,此套系列小说是笔者计划利用十年之功来完成,故曰“十年”。笔者想通过此种方式传达给众多写手和读者们一个信息,未能成神的不一定就不是好书,成神的也不一定就写得多么精彩。世间可笑之事本就这么多;另外,如今的网文的商业气息太重了,到处都是重复的桥段。小说是什么?无非是讲一个好故事和把一个故事讲好。其实,书需要新颖,更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天命,就不是我辈所能揣测的了......
  • 魂道战神

    魂道战神

    一次突发状况,引起异界重生,在这个未知的大陆,处处杀机,他能否在这未知的大陆生存,成为异界<战神>
  • 穿越之富贵闲人

    穿越之富贵闲人

    薛锦绣穿越了,虽然穿到一个傻姑娘身上,可好在这是富贵家族,母亲慈爱,父亲聪明,姐姐和善,除了几个讨厌的亲戚,并没什么值得去宅斗的地方。所以她决定要做个富贵闲人:有钱,有闲,日子甜。只是有一天,她全家突然惨遭灭门之灾!一夕间,山穷水尽,大宅众人死于非命。薛锦绣表示——刚穿越到这个大家族时她以为自己会宅斗,可后来她才发现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