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王卫红在这一年的春节回小城探亲来了，她带了自己的女儿，两岁多的样子，眼睛像李雷，又圆又大，她大大地睁着眼睛，就好像有一脑袋的问题要问你似的。筱芬见了，喜欢得不行，小姑娘在柜台后面就好像进了藏宝的地方一样，小手从这个货柜抓到那个货柜，都是花花绿绿的糖，高兴极了。
王卫红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家，筱芬和她之间也有两年多没有写信了。王卫红带了女儿到筱芬的铺子来，也坐在柜台后面。王卫红到底是做了母亲，体形变得更接近妇人了，见了筱芬就说，你看看，我胖成这个样了。还是你好，一点也没有变。筱芬就笑笑，她们俩人在一起还是王卫红话多，筱芬话少，到现在也没有变。筱芬就听着王卫红说话，王卫红说，唉，李雷现在在美国读博士后，他走了我还轻松了，要不我就是他们俩人的保姆。你不知道，李雷在家是什么都不干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是前辈子欠了他似的。话还没有说完，眼睛看见女儿了，又喊道，晶晶，晶晶，不准乱动，有虫虫咬。说完，她的目光又收回来了，话也继续了，你不知道结婚有多烦，结婚就是自己给自己上了一个枷锁。她说到这，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当然，女人还是应该结婚的，就好像花，没有营养花是要枯萎的，男人就好像是女人的营养。真的，不过，现在和你说这个你也不懂。你还是处女。她说完自己就“咯咯”笑了，筱芬还只是淡淡地一笑。
有一天，王卫红在筱芬的铺子里坐着的时候，老多回来了，王卫红见了又是赞不绝口，她说，老多现在已经成了美男子了。老多什么也没有说，他沉默着，他的沉默使他高大的身躯和英俊的相貌更加充满了魅力。筱芬是看到了王卫红眼睛里的惊喜，她抬头看了一眼老多，她的眼神是极其傲慢的，像是在警告老多什么，果然，老多更加沉默了。片刻，筱芬说，王卫红你也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吃饭吧。不过，就是没什么好菜，都有辣椒，晶晶行吗？王卫红连忙说，不行，她哪能吃辣椒？你们吃，你们吃。王卫红说着就领了女孩走了。
铺子里只剩了筱芬和老多，筱芬轻轻地说了一句，王卫红变化多大啊，看她现在的身材简直就是一只水桶。
老多听了说，就是，我根本没有认出她来，乍一看真像个大妈。
筱芬说，我们俩同岁，我只比她小两个月。
老多说，是吗？说得实际一点，看上去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代人。
筱芬就笑了，说，我看你是夸张了。
老多说，夸张？我还保守了呢。你随便叫个人来问问，谁会相信你们是同年的。
筱芬当然不会叫个人来问问的，她用娇嗔的目光看了一眼老多，说，你呀，真是一个孩子。
王卫红离开时，筱芬送给了她女儿一个洋娃娃，那是她在百货大楼买的，是这个小城最好的，也是最贵的玩具。女孩喜欢极了，抱在怀里谁都拿不走。王卫红也一眼看出了玩具的好，说，这个东西贵极了，花这么多钱干什么？筱芬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只要是孩子喜欢。
这一次过年前，二哥又带话来让筱芬和老多到矿上去。筱芬听了以后，兴奋是一瞬间的，很快一种遥远的感觉就萦绕了她，因为遥远而陌生，她不知道那个总是出现她生活中的矿上对她来说是什么东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用的东西吗？是她能够回忆一些快乐时光的记忆碎片吗？什么都不是。矿上在她的生活里就仅仅是一个名称而已。她推托说过年这几天正是自己赚钱的好时候，就不到矿上去了。
二哥给老多带来了一台录音机，老多一见就喜欢上了，那几天整天就开着，筱芬给他钱，他去买了一些录音带，有邓丽君的、苏小明的，还有几盒说不上名字的。除了听录音机外，老多每天都到筱芬的铺子来看看，陪陪筱芬。
每天回家的时候都已经是天黑尽的时候了，院子里白天的喧闹是不知道的，也是不想知道的。筱芬就喜欢到了黑夜的时候，院子里的那一份寂静，从被路灯照得通亮的大街，跨进自己居住的院子，黑暗就更像黑暗了，黑暗总是可以隐蔽许多东西的，当然也包括要走的路，这时，筱芬就挽住老多的胳膊，也靠在那一个很男性的躯体上，这样慢慢地像是探索一样，走在院子的黑暗里。那一股呛鼻的男人的味道在安慰着筱芬，安慰着她的心灵和身体。
门是各进各的，不一会儿，老多就推门进来了，或许正好遇上筱芬脱了外衣，只有紧身的内衣裹在身上，筱芬是看到了男孩的那一份羞涩的，也看到了男孩故意不吃惊的样子，单等着男孩说话，男孩说，我的那盘《月亮代表我的心》去哪了？筱芬说，什么《月亮代表我的心》，不知道。男孩就举着头四处张望，在目光张望的途中，偶尔有一眼就扫在了那个被包裹得紧紧的女人的胸脯上，目光紧急刹车，脸也泛起了淡红色。筱芬又看到了，说，你给我唱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其实，老多在白天的时候已经在铺子上给筱芬唱过了，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老多现在已经没有了白天的那一份洒脱了，扭捏着，其实是心跳着，说，人家找磁带呢。筱芬笑了，男孩的心也看透了，说，你的磁带怎么会跑到我的屋里？它又没有长脚。男孩的目光又在四处扫射，心灵是最想再扫到那个地方，筱芬先是背了身子，忽地转了过来，正迎上了那男孩扫射的目光，说，哪有呢？男孩没辙了，说那算了吧，我走了。筱芬就笑着，说，真是一个孩子。
老多走了，筱芬躺在床上，许久都睡不着，她随手在樟木箱子盖上取了一本书，也没有看是什么书，书是卷着的，筱芬也就将就卷起的那一页看了。她躺在床上，身上垄了严严的被窝，书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脑袋里想的却是别的事，书里写的事就仅仅是字了，没有含义，也没有声音，就是笔画不同的方块。掩上书的时候，一点不知道刚才都看到了些什么，于是，自己像是生了自己的气，扯了灯线把自己罩在黑夜里。那时还是睁着眼睛的，才一关灯的时候，眼前划动着一条条刺眼的光弧，交叉舞蹈着，像看电影的时候，换胶片的没有跟上，出现了废胶片的片头一样。接下来，弧线就成了一些星星点点，在眼前一闪一闪的。
渐渐地什么都没有了，筱芬的眼睛在看自己的心了。看得她兴奋不已，这样的兴奋却是心惊肉跳的。
68
这一天，筱芬来开门的时间晚了一些，她在家里收拾了家，还有就是多日积攒下来的她和老多的脏衣服也该洗洗了。她刚开了铺子的门，隔壁温州老板娘就过来了，说，收税的换人了，老张头退休了，换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人挺凶的，你要注意。
果真，没有多长时间，这个长了一脸横肉的男人就来到了筱芬的铺子，他站在柜台前面，眼睛往柜台里面看，目光转着圈地看，筱芬向一边靠了靠，让他能看得清楚些。男人是一个中年人，脸上的横肉非常清晰，一股一股的像拧着的麻绳。不仅如此，他还留了狮子狗一样的长发，他把鬓角也留得长长的。这个形象就让筱芬反感。他看了看，说，这个“芬芬糖屋”是你开的？筱芬连忙点头。他又说，没有偷税漏税吧。筱芬摇摇头，轻声说，老张很了解我。男人说，以后这一片都由我负责，不要再提什么老张老李的了。筱芬又点了点头。男人这时把目光放在了筱芬的脸上，说，你会做生意？筱芬点了点头。男人似乎来了兴趣，说，你这样腼腆，你怎么做生意？筱芬的脸“腾”地红了，说，学着做。男人显然是看到了筱芬的红脸，他叉开了双腿，让一身的肉松了下去，说，你哪里像个生意人啊？我看你像个大小姐。筱芬不说话了，眼皮垂着。男人看了看，说，我姓洪，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好吗？他的声音很温柔，筱芬又点点头。男人转过了身还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筱芬，正好和筱芬看他的目光对上了，筱芬急忙躲了。男人兴奋得身子颤抖起来，就这样颤抖着走了。
过了几天，老洪又来了，说是检查税单，了解情况。他到了筱芬的小店后，进到柜台后面，筱芬急忙端了椅子让他坐下。他坐了下来，对筱芬说，来来来，你也坐下，别站着。筱芬答应着，也坐了下来。老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从里面抽出了一棵叼在了嘴上，筱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到后屋拿了火柴，她嗫嚅道，我这里也没有个抽烟的人，所以也没有准备烟。说着就擦燃了火柴，给老洪点上了烟。老洪深吸了一口烟，说，当然，当然，你这里又没有男人哪有烟呢。没有烟就对了，有烟我看就……他说到这里就眯起眼睛看了看筱芬，上下牙咬着烟嘴咧开了嘴笑了。
老洪笑完了，也就忘记了自己是来查税单的了，也可能是故意不提税单的事，他松着身子，仰着头把那一棵烟抽完了，就站了起来，临走时又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好吗？
老洪刚走。温州老板娘就过来对筱芬说，其实，他还是蛮客气的。说了就看着筱芬笑笑。筱芬点点头，也笑了笑。
小城来了几个北方人，说是来倒白糖的。自然找到了筱芬的铺子，这个时候市面上的白糖很紧张，一般进白糖都要上面批条子，也就是说，条子就是钱。筱芬找到了王卫红的爸爸，她要的量不大，货没有进她的店就直接上了火车车皮，她也拿的是现款。生意做得很顺溜。筱芬把钱存了起来，还是把存折放到那个樟木箱子里。没有买电视机，也没有买化妆品。
老多眼看就要高考了，但是，每天晚上接筱芬一起回家的事还是一直在做。筱芬一般也不跟老多说赚钱的事，这一天是高兴了，走在路灯下，很慢地走着，像是在散步，筱芬说，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将来给老多置办酒席，比格强的还要好。老多听了，就停了步子不向前走了，筱芬就说，比所有的人都好，行吗？老多更不走了，筱芬其实是一眼看到老多的心里了，说，那就带着新媳妇坐飞机，去北京！老多真的生气了，说，我才不要媳妇呢。筱芬就故意走到老多的前面，歪了头，上下打量他，说，嗯，真是个帅小伙，追的姑娘一定多极了，怎么能不要媳妇呢？老多一把拧住了筱芬的胳膊，筱芬疼得“哎哟”叫了起来，那声音唱歌似的划在黑夜的上空。老多急忙放了手，说，搞疼你了吗？这下轮到筱芬生气了，说，没想到你下手这么狠。说着就一个人向前走了，老多急了，跑到筱芬的前面，拦住筱芬，说，你打我嘛，你打我嘛。筱芬撅了嘴，抬起眼皮看了看老多，娇媚地一甩头，说，讨厌！她拉过了老多，挽着老多的胳膊，把头靠在了老多的身上，说，真是一个孩子。
69
应该说，老多没有考上大学也是意料中的事，筱芬倒也没有说什么，而是胸有成竹地吩咐老多到铺子上来做一些事。院子里老冯家的四妹自然是也没有考上，不过分数还没有下来，四妹就走了，去省城大哥舒拉的家里了。
筱芬没有找孙大妈，街道安排工作也无非是一些街道小厂，一个月干下来不一定能养活自己。筱芬在北方人那里是有了些名气，他们一趟一趟地南下，倒了白糖又走。他们找筱芬，因为筱芬能拿到批条。筱芬跑外的时候，老多就守在铺子上。
老洪来的时候，没有见到筱芬，见到的是老多，就很冲地说，小姜去哪里了？老多不认识他，就没好气地说，不知道。老洪说，不知道，她不好好在这里守摊，跑什么跑？老多说，这是你该管的吗？她到哪去也不该向你报告啊。老洪本来是自言自语说的，没想到被一个年轻的男人戗了话，心里一下子来了气，说，告诉姜筱芬，她明天到税务所来一下，她有问题。说完就走了。
筱芬回来以后，老多把这个事说了，筱芬一听就急了，说，你怎么能得罪这种人？老多说，我哪知道呢？筱芬一筹莫展，心里知道到税务所一定没有什么好事，这时眉头已经锁成了一个疙瘩了。老多愤愤道，怕什么？他能怎么样？筱芬瞪了他一眼，筱芬心里清楚，老洪要说她有问题也是有的，她搞了这么多的批条，她发了这么多货，她的确是漏了税款的。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老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