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潋卿“啊”地一声惊叫,直向着街面摔了下去,手肘撑着的地方却是软绵绵的,丝毫不觉得疼痛。
“你可以起来么?”身下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喷礴着雄性的温热,叫沈潋卿又是一惊,
沈潋卿慌忙磕磕碰碰地站起身来:“对不起,不小心冲撞了大哥。”
“疼。”那人从牙逢里挤出一句来,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躺在地上,摆着一副乞丐的样子来晒太阳,摆明了是要耍无聊。
沈潋卿局促地站在一旁,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贯铜钱送至他面前:“这位大哥,也不知有没有撞伤你,这贯铜钱就当是赔你的。”
那人不出一言伸手接下了,抬了抬眼皮子看了看她,唇边随即一笑,忽然爬起来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娘子,我这胸口被你撞得疼死了,要不,你让我快活快活?”
沈潋卿挣扎着想要甩开,一口银牙咬着,怒道:“放肆,这青天白日的,岂能容你如此羞辱!”
“小娘子,这青天白日的,是你自己摔到我身上来的,我还不曾说你不知羞,当着街面大白天的就勾搭汉子,你瞎嚷嚷什么呀?我看你出落的这么标致,谁知道是不是窑姐。怎么,最近生意不好?看见了我这要饭的,都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那汉子伸出又长又脏的指甲,一面掏着耳朵,一面笑盈盈地看着沈潋卿。
“放开你的脏手!”沈潋卿怒斥道,“原就是你伸脚绊了我,怎能如此血口污人?”
“小娘子,要不是为了出来卖,你长这么标致做什么?”那汉子越发口无遮拦起来,还伸出了手来就要在沈潋卿的脸上轻抹。
只是不等他的指尖碰到沈潋卿,平地里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护院模样的人,按住了他便是一顿打,等那人一边捂着痛处一边“嗷嗷”叫着滚走时,这两个护院才向着沈潋卿拱手道:“叫姑娘受惊了。”
“多谢两位壮士搭救,奴家无以为报。”沈潋卿顺了顺眼睛,低着头福身施礼道,“若两位壮士不嫌弃,便由奴家请两位吃一碗酒。”
“潋卿,他们都是自家的人,不必客气。”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轰雷一般震得沈潋卿怔在了原地。
避不过的,终究仍是避不过。
收了笑意,沈潋卿缓缓地转身,微微颔首道:“多谢王老爷搭救之恩。”这声音,冷的能叫人跌进谷底去。
是,她恨赫连九爵,因为前世就是死在他的手上;可是她更恨王泉,但凡他有一丁点的良心,就不会毫不怜惜自己的妻子,在娶了几房妾室之后还要出去偷食,更不应该在赫连九爵上门时将自己推出去挡那长枪。
王泉正掀了轿帘,一脚跨出来还不曾落地,就见她这般拒人千里的模样,不由得好气又好笑,下了软轿站定在她的面前,笑道:“潋卿,咱们俩,是你弃了我的,怎得你会显得比我还委屈?”
沈潋卿转过头去,抿了抿唇。是的,上一世的恩怨,不是应该已经随着轮回烟消云散了么?可是为什么看着他的时候,心中还是那样的愤恨。
似乎看见她眼中的怨恨,王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随即复又温暖起来:“这兰阳城靠近大漠,天气诡异的很,你怎会衣衫如此单薄?”
末了,王泉又往她的身后看了看,惊愕道:“你孤身一人来此的?一路奔波,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明明痛恨着他,一听这关怀的言辞,沈潋卿不由得落下泪来。这样的温存,她在前世盼了十年,可是他却直到临死都吝于给她半分。
沈潋卿捂着嘴哭出声来,无力而又缓慢地蹲了下去,只恨不能立时哭死在王泉的面前。
王泉慌了手脚,忙将她扶进软轿内,轿身很宽敞,可以容下两人并排坐着。等到她坐定了,王泉从袖中抽出一方棉帕来,替她轻轻地擦拭着泪水,柔声道:“怎会哭得这般凄凉。不必再难受了,我会陪着你。”
沈潋卿接过棉帕握在手中,那上面有她陌生的温度。十年,嫁给他十年,自从她一足溃烂惨失右腿之后,王泉就再没有踏入过她的房门一步,他是什么温度?他是什么气味?这一切,沈潋卿通通都不知道。
他们,连枕边人都不曾做过。
“你看你,有定定地发呆了,先前在家的时候就是这幅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闭上眼睛好好歇歇,别胡思乱想累着自己。哦,对了,你的脚怎样了?”说完,也不等她有什么回应,王泉就捧起她的右脚来,兀自褪去了鞋袜去看,“怎么,后来又伤过?”
沈潋卿点了点头,强忍着抽泣,想要把脚收回来。
“别动,冷的脚趾都紫了。”王泉用眼神制止了她,然后轻轻地用自己的手掌捂在她的脚上,慢慢地替她揉搓着。
“别这样,不好。”沈潋卿伸手搂了一下从耳边垂落的头发,却有些不舍离开他温暖的掌心,这样的爱意,她等了十年,如今真的不算迟么?
王泉低着头不吭声,手上揉捏的力道恰到好处,过了许久,才又问道:“我寻了你这许久,你去了哪里?”
“我……”沈潋卿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口,却听王泉又道:“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什么?也许,其实我也并没有做错,只是我不懂你,你才会这样决绝地要离开我。
呵呵,这段日子,我走了许多的地方,我想倘若上天愿意让你重新接纳我,哪怕你走到了天涯海角,也定然会叫我遇见你。如今真好,在这离大漠如此近的地方,我们重逢了。
潋卿,我……不要求你答应我什么,只是,就当我们是初次相见,就当我们从未相逢过,你——愿不愿意给我这样一个机会,重来一次?”
沈潋卿咬着唇,将头抵着,默默地把脚缩了回来,俯身将鞋袜穿上,说道:“你这样说,是在可怜我么?”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王泉满目的茫然。
“一个瘸子,孤零零地走在边关的小城里,连乞丐都可以任意地欺负她,这样的瘸子,难道不会让你想要同情她,施舍她吗?”沈潋卿认真地看着他,想要一个答案。
“不会。这个敢让太医砍掉自己伤足的女人,隐忍、坚强,她不甘于寄生在别人的身边,追求那些健康的女人都不敢追求的生活,不依靠别人,只依靠自己的双手,这样的女人,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王泉轻握起她的手,笑道,“我不想照顾你,我只想在你累的时候,陪着你。”
“我……”沈潋卿无言以对,最终抽回手来,低头说道,“你刚摸过我的脚。”
“啊?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王泉极其窘迫地收回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又偷偷抬眼去看她,说道,“你一直都在兰阳城么?”
“今日才来,原先一直都在别的地方游历。”沈潋卿掀开轿帘望了望外面,“从没到过这么多的地方,走出来了,才知道原来外面的天地如此之大,如果不是赶路的话,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至少得半个多月。”沈潋卿叹了一声,满是新奇。
“兰阳城最出名的,便是日落了,美不胜收。许多人传说,兰阳城日落的时候,正是许多仙人飞回天界的时候,才会有那么多彩霞,以致整个兰阳城像仙境一般。”王泉见她贪婪地看着街上的风景,说道,“不如下轿走走吧?我陪你慢慢地看。”
“也好,太医说多走走对脚的复原有好处。”沈潋卿点着头应下了。
“太医几时说过?”王泉回忆了一番,却想不起来。
“就……”沈潋卿忽然收住了话头,见他眼中并无恶意,才又说道,“我搬去了京城,后来吃了一场官司,脚伤就是在那个时候加重的,后来无意中又遇见了太傅大人,他命太医替我医治,重又剜去了一些骨肉,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又剜去了一些?”王泉有些心疼地看了看她的脚,执着她的手说道,“你还是坐在轿中吧?掀开了轿帘一样看的清楚。”
“无妨,伤处真的已经好了。”沈潋卿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唤停了轿夫。
“你等等。”王泉先下了轿去,站在外面伸手扶着她,随后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客栈,我和沈姑娘再走走。记着,再替沈姑娘订一间上房。”
那两个护院打扮的人抱拳应下了,说道:“老爷,沈姑娘,小的先回去了。”
沈潋卿微微颔首,转身就要向前走去,却又被王泉拉住了。
“你衣衫薄的厉害,把这个披上。”王泉解下身上的软缎披风,替她系上了,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走吧,我带你去逛逛。”
沈潋卿低头摸了摸身上的披风,料子虽轻,却将兰阳城里陌生的寒意挡在了外头。披风上隐隐传来熏香的味道,淡却沁人心脾,这就是他的气味么?
“王——王泉。”沈潋卿张嘴,不由得改了称谓,那疏离的一声“王老爷”,不知何时叫成了姓名。
王泉才转身,正看着一副雪狐皮制作而就的暖手筒,听她一喊,忙不迭地转回头来,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沈潋卿藏了心事,本也是不由自主地轻唤出声,如今他转过头来相问,不由得慌了神,顿了一顿,才涨红了脸道,“这上面好香呀。”
“那是丁香,可以舒缓郁结。”王泉弯着眼睛笑了笑,替她将披风重又掩好,然后拿起暖手筒问道,“这个要不要?”
沈潋卿伸出手摸了摸,不由昂首轻笑:“真软。”
“老爷可真识货,这是上好的雪狐皮,既然夫人这么喜欢,老爷不如买下来吧?”货郎忙不迭地凑上来,满脸堆了笑。
“你不要乱说。”沈潋卿面上涨的赤红,才要分辨,却被王泉按下了。
“就要这个了。”王泉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往那货郎手中一塞,然后将暖手筒捧在手心里,用胳膊肘撞了撞沈潋卿,笑道,“戴上这个,冬天可暖了。”
沈潋卿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却又有一点依赖这样的感觉,只得低了头匆匆地赶路,只全然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小心!”沈潋卿只顾低着头,却不曾看见正巧有个摊贩扛起了货担站起来,一个转身之间,那货担就要撞上沈潋卿,王泉也顾不得别的了,上前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随后自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不由得“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样?”听这一声,沈潋卿也知道他被撞的不轻,刚要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怀抱,还不曾看到他的伤处,就被王泉重又揽进了怀中。
“不要动。”王泉的声音就在耳边,那温热的气息她连耳垂都红透了。
“你……你这样跟刚才那个乞丐有什么分别。”沈潋卿挣扎了几下,却被他死死地抱着,只得哭笑不得地指责了一句。
“不要动,让我就这样抱着你。我不敢想象明天一早醒来,你是不是又离开了我的身边,我怕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让我抱着你,就这么一小会儿,不要推开我,求求你,潋卿——不要推开我。”
“我——不会再避着你了。”沈潋卿吸了吸鼻子,眼中满是泪,却强迫着自己在唇边挂出一抹笑意,“真的,我不会再……拒绝任何人了。”
就这么疯狂一次吧,就这么原谅一次吧……请让我,忘了他。
王泉低着头,将自己的下巴磕在她温暖的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她僵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抬了起来,扶在自己的腰侧,令他不由自主地一颤:“跟我回去,好吗?”
“跟你……回去?”沈潋卿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身子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随即耳边传来王泉焦急的呼唤声。
“潋卿!潋卿!你怎么了?”
“我们成亲吧,潋卿。”看着王泉不断张合的唇,沈潋卿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眼前有一点如豆的灯火,在那灯火之下,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衣上的君子兰无风自飞,他浅笑着说:“我们成亲吧,潋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