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保三年（一六四六）正月三十日，老中阿部重次奉家光密令，第一次前往麻布别庄探望柳生宗矩的病情。
正保三年正月八日，家光的第五个孩子德松丸出生。众所周知，德松丸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犬公方五代将军纲吉，其生母是伊势庆光院院主阿万夫人带到江户城的侍女阿玉夫人（后来的桂昌院）。
前文已经介绍过，这位桂昌院阿玉夫人在生纲吉之前，已经生了将军第三个孩子龟松丸。
这么看来，在父子关系这方面，家光可以说是从未安心过。
家光第一个孩子，是在其三十四岁时由冈氏（自证院）所生的千代姬。然而，千代姬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嫁到了尾张家。
第二个孩子，即成为四代将军的嫡长子家纲，出生于家光三十八岁时。其生母阿乐夫人（宝树院）是平民之女，性格开朗，但没有值得夸耀的显赫家世。
第三个孩子龟松丸，是京都蔬菜店家之女，阿万夫人的侍女本庄氏阿玉夫人的第一个孩子。可惜的是，正保四年（一六四七）夏天，龟松丸五岁便不幸夭折，被葬在早年家康为祭祀母亲而建的小石川传通院。
第四个孩子，即后来的甲府纲重，由藤枝氏阿夏夫人所生，幼名长松丸。
第五个孩子，即后来的五代将军犬公方，生母是生了龟松丸的阿玉夫人……
这些孩子的降生，多少暗示了父亲家光的命运。
做事小心谨慎的岩槻城主阿部重次，正在赶往柳生宗矩麻布别庄的途中。对于这次探病，他的心情是相当的复杂。
（将军大人是不是希望柳生但马守宗矩作为自己兵法方面的良师，继续辅佐自己呢……）
想一想，也确实如此。
（宗矩最值得人敬佩的当属他的勇于直谏啊……）
重次越想越觉得有理。
待到达柳生府后，他小心说明了来意。
“我家主人说，多谢阿部大人专程前来探望，现在还说不出来自己具体会在几日几刻离世。但是，三月份我家主人就会把领地俸禄全数还给将军。麻烦您代为转告。”
结果，柳生家重臣早水藤左卫门的一番话把阿部重次惊得目瞪口呆。
“啊……这，连病房都不让我进么？”
“是……是的。我家主人已经……”
说了一半，藤左卫门就止住了话头，
“我家主人只是让我转告您，他在小田原城时，十兵卫发疯事件多亏了您父亲备中守大人（阿部正次）的帮忙，实在应该亲自和您道声谢。但是，若真和您见了面，反倒又增添了对人世的留恋，虽然感谢您的探望，但还是不见为好。”
“你家主人不是说要三月末才离世的么……现在离三月末还有两个月吧。而且，我还奉了将军密令，一定要面见但马守大人的，您通融一下可以吗？”
“这……”
“你家主人一向朴素，不用特意更衣收拾了，随意见一下即可。麻烦你了……”
“那请您稍等一下吧。”
望着藤左卫门的背影，阿部重次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现在还只是正月三十日。非得到三月末赏完樱花再离世，还说什么“把领地俸禄全数返还幕府，你们等着就是了”。宗矩的行为凸显了老人家的顽固。
不想此时，藤左卫门竟很快折返回来了。
“我已经把您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我家主人了，我家主人只交代了一句‘随他的便’……”
“有这句话就够了。你给我带路吧，咱们俩各自奉公都不容易啊。”
“遵……遵命。我家主人好像喃喃说了句，即使不让您进来，您自己有脚也会进来的……”
“你家主人可真是够顽固的，那就烦劳你带路了。”
阿部重次很了解柳生老爷子的顽固脾气。他起身跟在藤左卫门身后，绕过走廊，去往宗矩的病房。
庭院中还是冬天的景象，只有洗手盆旁边的一株山茶绽放着鲜红的花朵。
号称三月死的病人柳生宗矩面向山茶花，搬出一张薄薄的坐垫铺好，正对阳光缩着身子坐了下来。奇怪的坐姿，令人有想冲他大喊一声“将军有令！”的冲动。
“嗬，这花是茶梅呢，还是小叶山茶呢？可总算开了啊。”
重次随意地和老人打了个招呼，在老人身后坐了下来。老人没有搭话，只是对着洗手盆自语道：
“将军可真是位麻烦的大人哪。我没说要把俸禄全部返还将军，而是希望将军能留下其中的两百石给芳德寺。”
“将军并没有跟我提起您的俸禄如何处理，他只是命我赶紧来探望柳生老爷子。至于俸禄的事，我只是略知皮毛。”
“虽然您知道的不多，但多少也知道些吧。人生在世，得有骨气，若没了骨气，那只能陷入无底的欲望深渊。”
“所言正是。土井利胜大人身居高位，可是到死一直拒绝将军给自己增加俸禄。这也是骨气使然吧。”
“土井大人是给将军近臣做榜样哪。权现大人把怀了自己孩子的妾室赐给臣下，实际上，土井大人是被遗弃的孩子。正因如此，除了得以维护土井家体面所必须的俸禄之外，其他的追加一概不受……世上有许多笨蛋，不知分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整天想着做将军的手下、做宰相，闹得天下不得安宁。”
“您说的有道理，所以您才会要把两百石之外的俸禄全部还给将军吧。若要不输于您的骨气，我该怎么回应您好呢？”
“以命相应……如何？”宗矩又开始不害臊地瞎说了，“生命和财产两者都想要的话，就太贪心了。能发现这点的人就是智者，想不到这点的人就是傻瓜。更有甚者，意识不到自己的愚蠢，这些人就是傻瓜中的傻瓜了。”
柳生宗矩一开口就停不下了，他开始不知所云地胡说起来，
“不能因为土井大人、天海僧正过世，就让将军一直糊涂下去。”
“确实。”
“您也赞同我的说法吗？如果将军活不到二代将军的岁数，还没摸清各位公子们的性格便撒手人寰的话，阿部大人，您准备怎么做？”
“怎么做……那时，我想我会以死追随将军的。”
“嗯，殉死吗？东照权现大人在世时，是严厉禁止殉死的……这点您知道吗？啊，阿部大人的话一定还记得的。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殉死，不如说是对蠢人的讥讽。”
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七十六岁的柳生宗矩这才微微一笑，随意地折了一朵面前的山茶花，噗地抛入了洗手盆的水中。
阿部重次奉家光之命前来传话，自然容不得宗矩一个劲在这胡言乱语说家光的坏话。
“——将军吩咐说，前几天您提的各项条件，他已经逐一考虑过了，请您放心。但是，如今天海也走了，春日也走了，将军不能再忍受失去您。因此将军已经火速派人前往京都，请名医武田道安为您诊治，所以请您务必坚持住。若您还有其他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阿部重次原本是准备了如上一番慰问的话，但却被宗矩一句“你要是想讽刺那个愚蠢的家光的话，那就尽管去殉死吧”噎得开不了口。
就算是谏言，恐怕不会有像柳生宗矩这般强硬直接的谏言了吧。其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样侍奉了德川家两代将军的阿部家和柳生家的区别。
柳生宗矩以长子十兵卫发疯为由，将其安置在父亲阿部正次的小田原城，之后，便偷偷回到了江户。不光是对十兵卫，对于自己的儿子，宗矩也同样严格到了无情的地步。为了填补十兵卫的空缺，宗矩的二儿子友矩被安排到家光身边。结果，却因没有得到父亲允许就擅自接受家光的加俸文书，被宗矩赶往柳生家老家。十年后，也不知是自杀还是被谋杀，总归是死在了老家。
阿部重次深知宗矩谋略过人，所以，面对这位比自己年长三十多岁的老人，他无话可答，就此返回了江户城。
阿部重次之所以想到为家光殉死，完全是因为受到骏河大纳言自尽于高崎的影响。
家康时代严禁武士殉死，但重次想以身试法破坏这项禁令。因为阿部一直非常同情骏河大纳言和二代将军秀忠的父子情。哥哥家光虽身为将军，也从来不曾想要杀害自己的弟弟，反而命人偷偷建造安宅丸，梦想着将弟弟送往海外。自己如此了解情况，且频繁往来于江户城和高崎城之间，却最终没能保住骏河大纳言……阿部重次觉得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
但事与愿违。骏河大纳言了解了父亲和哥哥的苦衷后，却没能活下去。母亲的过分溺爱，为他的未来埋下了隐患。加上又错失了拜托天海大僧正和金地院崇传从中斡旋的机会，除了自我了结之外，别无他法。
阿部重次把这一系列误解的原因，都归到了身为使者往返于江户和高崎之间的自己身上。结果，今日又偶然从柳生宗矩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话：自己的殉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殉死，而是对一位愚蠢君主的讽刺。柳生宗矩的直言，改变了重次殉死的意义……
（对了！这一定要原原本本地告诉将军……）
阿部重次骑马从麻布起程，匆忙经过马场先门到达本丸的大奥时，已是冬天的日暮时分。
“——回来啦。怎么样？老爷子累吗？”
刚生完纲吉的阿玉夫人还在坐月子，所以最近家光都让阿里佐夫人（宝光院）伺候。此时，家光正在用晚膳，由阿里佐夫人在一旁斟酒服侍。
“来得正好，重次你也一块吃晚饭吧。怎么样？老爷子开心吗？”
“回禀大人。那个……”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小臣是被臭骂了一顿回来的。”
“什么？！他还有力气骂你！老爷子果然是兵法高人，七十六岁了还有如此好体力。不管怎么说，今天都辛苦你了。来，快给阿部大人倒酒。”
家光命阿里佐夫人给重次端来酒杯并斟满酒。这下，老实的阿部重次说话更颠三倒四了。
“老爷子看起来身体还不错，一看到小臣，就开始激动地破口大骂了。”
“哈哈哈，原来如此啊。老爷子这么健康，我都吃了一惊。请求天皇下旨改东照社为东照宫，为东照宫设立例币使[例币使，指朝廷每年负责运送为祭神而供奉的币帛的官员。江户时期特指日光例币使。
]，这都是老爷子的好主意啊。啊不，应该说是老爷子和所司代板仓共同想出的策略。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年龄也是你的两倍。话说回来，他骂你骂得狗血淋头，都骂了些什么？”
“老爷子骂的不是小臣，骂的是……是大人您。”
“什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是的……那个，老爷子用大嗓门吼道，人不能太愚蠢……”
“这是当然的呀。笨蛋、白痴一无是处。你怎么回答的？关于返还俸禄的事情，你都好好说过了吧。让我从一万两千石中只给烈堂两百石……这种抠门的事，我还真做不出来。不过，我同意全部收回老爷子的俸禄，然后给他的嫡男十兵卫三严八千三百石，飞驒守宗冬四千石，柳生家芳德寺寺领两百石，由家光亲自捐赠。你有把这些消息都传达给老爷子吗？”
“小臣没说完，一说这事，宗矩就气得全身发抖。小臣是去探病的，也不好让病人情绪过于激动，所以没能好好完成大人您的命令就回来了。”
“什么？！关于俸禄的处理，你一个字都没和老爷子说？”
“是的。您派人去京都召武田道安给老爷子诊病的事情，还有您问老爷子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事情，小臣担心说了会激怒老爷子，于是就没说。”
“混账东西！一个字没说就给我回来了，你觉得探病的目的达到了吗？”
“没达到。所以，小臣也是做好了觉悟才回来和您禀报的。”
“觉悟？什么觉悟！”
“小臣斗胆，这是但马守教给小臣的。以前，小臣没能把您的心意准确传达给骏河大纳言而导致他切腹自尽，这次有人大骂将军，小臣也没能替您争辩。两次都无功而返，这一切都是小臣对马守的错。所以，小臣即刻在您面前切腹谢罪。”
“切腹？！你……你觉得切腹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小臣需要切腹的时机有两次，今天便算一次。但是……大人您归天的时候，我这个被世人评为远不及父亲备中守正次的笨蛋对马守，会为大人殉死，追随大人而去。这是第二次。大人，您大发慈悲，替小臣选一个切腹的时机吧。”
等二人回过神时，身边的侍女、小姓、阿里佐夫人已经全都不见了踪影。房间里只剩下了家光和重次二人。
一席话听完，家光会有何种反应呢？是许久未见的大动肝火，不欢而散？还是找个理由，使个眼色就命重次退下呢？
“——胡闹！”家光再次全身剧烈颤抖着大骂道，“你是……你是要逼我下令让你切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