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日将花柳街重建的话，江户的风气也会一新吧。花柳街重新开张时，大人您也带着小公子去看看如何？”
家光脸上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但马守！我今天不是来听你说花柳街重建工程的。”
“小臣惶恐。”
“我今年也四十二岁，到不惑之年了。”
“是啊。大人您也有四位小公子，又得辛苦了。”
“什么辛苦？”
“回禀大人。权现大人除了上代将军之外，还有尾张大人、纪州大人、水户大人，共四个儿子。大人如今除了世子家纲之外，还有龟松大人、长松大人（甲府纲重）共三个儿子。阿玉夫人（桂昌院）好像又怀了一个孩子吧。这么一来，您或许会和权现大人一样，有四个儿子镇守天下，真是可喜可贺。”
“如果阿玉生的是儿子，我就把那孩子封到馆林去。”
宗矩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愣愣地说：
“您的父亲台德院大人，亲手处罚了已被封到骏河的大纳言大人。可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啊……”
家光的表情更加痛苦，沉默无言。
“话说回来，春日局和您的长年拉锯战，最后还是您胜了吧。”
“何出此言？”
“大人，代代将军家都要分配有大纳言、中纳言等官人，自此在国中又会增加许多的大小名。如此一来，单是为了养活这些家臣，征夷大将军不过五六代便要破产了。小臣知道，将军大人您是注意到了这点才不轻近女色。但春日局却出于母性的关怀，将阿万、阿琴、阿夏、阿玉诸位夫人一个接一个地弄进大奥，想要为将军家的香火延续。她为此真是操碎了心啊。”
“但马守！你这是在讥讽我吗？”
“小臣绝无此意，小臣只是说春日局不明白大人您的顾虑。想必，现在春日局在地下终于知道了大人的深谋远虑，正后悔不迭呢。不过大人啊，难得您来府上一趟，小臣也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情？”
“是。我但马守也离死期不远了。”
“说什么胡话。你还……”
“但马守已经七十五岁了，和权现大人逝世时同岁，小臣可不能和权现大人死在一个年岁。受权现大人所托，小臣从少不更事时便一直侍奉上代将军左右，小心翼翼地挨到了今天。”
“唉，连你也七十五岁了。”
“是的。明年春天就该七十六了。每次想到这个，小臣就觉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胡说，连你都要离我而去的话，我家光该如何是好？”
“请恕小臣直言。土井利胜大人逝世时，小臣摩挲着自己的胳膊，深切感到自己的衰老。”
“你还没老呢，你可是天下第一的武道高手！”
“不，大人，但马守竟然比泽庵禅师活的还长，已经很意外了。权现大人也是七十五岁离世的，所以，小臣也差不多该准备走了。人是有天命的，这点想必大人您也早已发现了。因此，您才特意命林道春着手编纂各武家家谱的吧。”
“这和你的长寿有什么关系？”
“回禀大人。人是不能像安宅丸一样，该消失的时候能够眨眼间就不见踪影。如有人能如此，那也算得高手了。但马守能有今天，多亏了东照权现，小臣不能比东照权现大人长寿。因此，我不能再侍奉大人您了。小臣原本打算为东照权现殉死，却一直苟延残喘到今日，已经是罪该万死了。明年，小臣就要去东照权现身边，将您的种种事迹，都好好给权现说说。”
“去权现身边说我的事情？”
“是的。权现大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人您。所以，小臣要跟权现大人多说说您的事情。明年春天小臣就该走了。难得今天见到大人，小臣的身后事，就拜托您了。”
“哼，还说耳背哪。说的这些可真有心计。”
“如您所言。大人，敢问柳生但马守从您那领受的俸禄每年有多少？”
“又来讥讽我了不是？你告诫我要小心令谱代大名产生嫉妒之心，所以封了你一万二千五百石。”
“小臣给大人添麻烦了。但马守回到权现大人身边时，请您把这一万二千五百石俸禄全部收回吧。死人是不能再为幕府服务的，如果还继续领受俸禄的话，那就和盗贼无异了。”
“你要把俸禄全部还给我？！”
“是的。这是武士的本分……只是，其中的两百石，希望大人您特批给泽庵禅师在柳生领地内创建的菩提寺、芳德寺，作为我族两寺的寺领。”
“只要一万二千五百石中的两百石？”
“臣的末子六郎丸……不，现在他已拜了泽庵为师，是芳德寺的烈堂师傅了。那两百石就是给烈堂用于祭祀柳生家历代祖先用的。”
“那十兵卫和飞驒守怎么办？”
“任凭大人安排。”
“任我安排……你的意思是，让我重新雇用他们吗？”
“是的。若大人有需要的话，就雇用他们吧。若无需要，就让他们做浪人自生自灭也好。但马守是没有资格指使大人的。”
听到这，家光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走了四五步后又折了回来。
“这些事情还早着呢，你不是还没死嘛。”
宗矩听了微笑着补充道：
“多谢大人。所谓兵法高人，贵在用心自如……”
这时，家光早已如一阵风般，快步走出了大门。
当晚，家光在大奥中独酌，没有召爱妾或侍女，仅命一名小姓伺候奉酒。偶尔，他的眉头会打成一个大大的结。家光必定是有事要与柳生宗矩商谈，才会在检查完火灾现场后，又特意绕到柳生府上。然而，柳生宗矩看起来明显对此并不欢迎。
即使如此，宗矩的一番话，充满了强烈的讽刺意味，令家光感到刺骨的痛楚。阿玉夫人（桂昌院）腹中的孩子预计在正月出生。家光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若是男孩的话，便封到馆林。宗矩随即厚着脸皮地提起秀忠亲手处决自己的儿子骏河大纳言的事。
不仅如此，宗矩还完全不把自己辛苦打下的家业地位放在眼里，以自己早晚会死为由，仅要求给祭祀祖先灵位的烈堂两百石，剩下的俸禄全数归还幕府。至于十兵卫和弟弟飞驒守宗冬，宗矩的意思是，无须家光费心，二人凭自身的兵法武艺总能活下去的。宗矩的话，充斥着揶揄和冷漠。
但正因如此，家光才感受到了隐含在宗矩话语中深深的遗憾之情。
宗矩的口吻和态度简直就是在说，现年五岁的正二位大纳言家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滑稽可笑的傀儡罢了。他的耳朵到底听不听得见呢？因为耳朵是自己的，自然喜欢的就听，不喜欢的就不听。这就是宗矩的态度，简直是无视家光的存在。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透着些愤怒，好像在说连自己的死期都随心所欲地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所谓兵法高手，贵在用心自如。”真是充满威胁意味的话啊。
说起来，无论是政治还是兵法，意义都在于征服对手。没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即便如此，宗矩这般自作主张，擅自决定要这样那样，家光的心中是怒火熊熊了，他一想到宗矩拉东照权现为证，从正面狠狠打击自己的不成熟时，家光就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个死老头子！”
宗矩说什么家康逝世于七十五岁，所以，不能比家康先死，但若是活到七十七岁，就算不上给家康殉死了，所以要七十六岁死。然后，到了地下，将三代将军家光的种种事迹一一汇报给家康，所以自己的俸禄随便家光处置。这是多么强硬的要求啊。
（但是，如果宗矩真在七十六岁死了的话，又会怎样呢……）
真是如此的话，恐怕家光毕生都要在宗矩幽灵的恫吓中度日了。
当晚，家光一个人喝到了子时（夜里十二点）左右，既不和孤零零待在隔壁房间的阿琴搭腔，也没让人收拾食案，就上床独自就寝了。
第二天起床后，家光就迅速地赶往黑木书院，传唤林道春进行秘密商谈。吃完中饭后，家光又召来老中阿部重次，命他即刻传船手奉行向井将监正俊前来觐见。
此时的家光，已不似以前那样敢于畅所欲言、随心所欲了。对于家光的保留，阿部重次一脸迷茫地回答道：
“向井将监领有相模、上总两地，现在或许在其中某处……”
阿部重次出于谨慎多说了一句，结果家光眉头就拧成了个大结，用高八度的声音说道：
“将军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船手奉行办，如果这样都叫不动他的话，还要他有什么用！我说让你即刻去召他，就即刻给我去召！”
“小臣明白，立刻安排。”
“别费时间安排了，就直接给我去把他找来。”
“遵命。”
将监正俊此时恰好在城内土圭间[土圭间，江户城内接待老中、若年寄之处，内置僧侣报时。
]旁叫做新部屋的休息室中值勤，所以一接到使者来报，四半刻（三十分钟）[刻，江户的计时方法，一刻等于两个小时。
]左右就来到了家光面前。
“小臣参见大人。臣接到小纳户头取来报，即刻火速赶来了。”
看起来是阿部重次通过小纳户头取通知了向井将监。向井将监连午饭都没顾得吃就匆匆赶来了。
“来得挺快！若不能如此，一旦真有个十万火急之事时，你就派不上用场了。给我好好记着。”
家光的心情终于好转些了，
“今天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我亲自命名天下丸的大船安宅丸的一些事情。我第一次乘坐安宅丸是在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六月。你还记得吧？”
“是的。小臣代替了于宽永十八年（一六四一）逝世的家父将监忠胜的位置，同叔父正通率六百将士一同驾驶安宅丸，所以小臣记得很清楚。”
“那好，你知道安宅丸现在被停泊在哪个港口吗？”
家光接二连三地提出问题，向井将监开始疑惑了。之前，安宅丸不就以报废的名义给了由井正雪，并对外宣称已经在世上消失了么……
“回禀大人，安宅丸……”
“安宅丸怎么了！”
家光焦急地问道。
“幕府禁止建造大型船只以后，安宅丸就停泊在三浦三崎，然后……”
“停泊三浦三崎时发生了什么？”
“回禀大人，据说，因为暴风雨的原因，安宅丸被冲出了三浦三崎，不知道漂往何方了。”
“不知道漂到哪去了……虽说那时的船手奉行是你父亲将监忠胜而不是你，但你为人子嗣，安宅丸失踪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好好查查！从三崎港漂走的安宅丸到底怎么样了？”
“回禀大人。家父想尽各种办法进行搜索，两个月后终于有了消息，说是在隅田河口找到了。家父向老中汇报了发现安宅丸行踪之事，并根据大老土井大炊头大人的指示，在佃岛附近将安宅丸烧毁了。”
“你对这一切都很确定吗？”
“回大人，小臣……不甚确定。那时小臣受家父之命，正在三浦三崎的小船坞中负责修理大人您之前乘坐过的国一丸。关于安宅丸的来龙去脉，都是后来从家父口中得知的。”
“也就是说，你也只是听说安宅丸漂走了，并不是亲眼所见？”
“正如大人所言。”
“我昨夜做了一个关于船的神奇的梦。其实，安宅丸的去向我也听你父亲说过了。本来，我以为安宅丸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差不多都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可是昨晚，有一位大人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枕边，告诉我安宅丸还好好地被藏在日本的某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