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要说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或许就是遇见公子，与公子一起养育大了影儿！在我失去对我呵护备至的妻和我唯一期待的孩儿的时候，我以为这一生于我而言，就这样结束了！一直到我亲手接过初生时的影儿，看见那皱巴巴的小脸冲着我微微扯开嘴角，这一刻对我来说天地间才重新有了颜色。
许多年来，我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子，照顾着，呵护着。只是公子过分的溺爱，担心会养成她骄纵的习性，因此有的时候我不得不做出威严的样子。不过这样的时候不多，这个孩子，懂事的让人不得不怀疑那些别有用心的言语究竟是真还是假。初生之时，便能借机回到自己亲父身旁，亦能分辨出危险与安全，得以存活下来，不若其余娇女，未见天日便死于襁褓，大户人家，这样的事情几年来也不少见。几个月便会说话，只是在见过老太爷之后便怎么逗都不肯开口，也不知老太爷暗地里说过什么。叶家的老太爷，不是简单的人物，不过对于自己嫡嫡亲的孙女，他的忠告的确是出自于善意的。
若没有他的忠告，这叶家的二小姐，怕是活不到离开叶家的时候了。
装傻十几年，除却没有外人的时候，她总是呆呆的，对于她的母亲，也只是偶尔才显露出一点点精明。这个孩子，其实是幸运的，叶家宰相，其实或许从头到尾都知晓我们的来历和我们混入叶家的目的，或许也早已明白影儿的真实性情。她吩咐全府没有命令不得靠近临风阁，亦给我们随时可以出入叶府的腰牌，若非如此，多年来影儿怎么能练就那高深的功夫和医术，又如何能与流门之人接触。我们又怎么能够离开叶府，回到阔别多年的尉迟家。
只是今日的尉迟家已不再是离去前的样子，破败不堪的样子让我这个在此呆了不到一年的人都有些接受不了，更何况公子。他生在此养于此，这个村子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当日离开之时，他时常回首，我只能安慰他：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回到这里才知晓，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公子不知晓。眼前的惨况蒙蔽了他的心，让他崩溃了，让他忘记了自己这十多年来坚持的是什么，为的也是什么。
他忘记了他不止一次的跟我说过对于他来说只有影儿最重要，其余的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悲伤，他哭泣，甚至于他在恨着自己的时候也迁怒于影儿。他觉得是影儿牵绊了他，不然，或许他早已经报仇雪恨了。
公子是温文儒雅的，可这只是表面。他骨子里的固执源自于家主却更甚于家主。当他定下决心让影儿快乐成长的时候，他可以夜夜握着那可以拯救自己的血玉蝴蝶哀哀哭泣，却在天明时仔细收起，并细心着妆不让影儿察觉丝毫，亦告知自己也告知我暂时忘记那一切，只当自己是个单纯的落魄少爷。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过后，竟能够狠得下心来让影儿误解他的良苦用心。
他是了解影儿的。
然而我们谁都不知道在影儿的心底其实深藏着谁都察觉不到的痛苦和恐惧。她表面的若无其事和乖巧，或许真的只是为了讨好我们。能够一力担起偌大一个流门的影儿，又岂会是我们眼中那个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无能的她。不得不说，论起了解，我们甚至不如那个与她仅仅只有一面之缘便将流门交付的前门主。
而我们却从来没有意思到，一直到，柔弱的公子将浑身瘫痪的她背负回来的那一刻。
那一刻，不止是公子。见惯无数疑难杂症甚至于血污遍身的病人亦面不改色的我，在面对妻丧子亡仍清醒逃亡的我，颤抖着双手，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影儿，我与公子看着一点点长大呵护了十多年的影儿，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躺在我们的面前，没有呼吸，甚至于没有脉搏。
若不是她的身体还是往日般温暖柔软，我甚至就以为她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离去了，亦如同她当日的到来。
第一次，我冲着公子疯狂的吼。
从来我就是将公子当做自己的天和主人，对于公子的决定，我从来没有异议，他说要做叶宰相的侍，纵然心中不愿，也没有阻止，还偷偷以药材为他调理身子，使他更具诱人之姿；他说没有期望了，不想再伺候那个女人，我便由着他，在那女人身上下毒，让她碰不得他；而后他说想留下那个孩子，我细心为他调理身子，过滤吃穿用度，让他安稳的生下影儿；他说要给影儿一个快乐的童年，说不想要影儿跟我们一样，活在仇恨的痛苦中，我亦为他隐瞒；清晨他还说，告诉影儿一切，都让影儿去选择，我还是同意了。
可最后，他带回了这样一个影儿，跟我说他什么也没跟影儿讲，因为影儿言语间试探他尉迟家的宝藏，他在藏宝的石室门口当着影儿的面拿出血玉蝴蝶。他以为自叶老太爷塞入她襁褓之后他收起来再没让她看见过，她或许根本就不知晓有这个东西，更不会有别的想法。
他说他只是想知道影儿到底是不是那允启帝转世，是不是这么多年的乖巧都是装出来，为的就是这个宝藏而已。
论到宝藏，他或许忘记了，影儿她流门的师傅给留下的，不同样是宝藏，还是一个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宝藏。公子是大户人家出生，纵然善良，骨子里还是有些瞧不上江湖草莽的，他岂会知晓流门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存在，又怎么会知道若是她想，别说尉迟家的宝藏，想要皇宫的金库又有何难。即便尉迟家族陵惊奇玄妙，一般人根本无法进入，可依影儿只能，想要再存一个尉迟宝库又有何难？
怀疑谁都行，可他怎么会怀疑影儿？那是影儿啊，是那个时时刻刻都伴随在身边，以他之乐为乐他之忧为忧的影儿啊！
难道这么多年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依旧只有尉迟家么？
可他，到底是我的公子。是我眼睁睁看着从快乐骄傲的天之骄子沦落至哀恸无人怜的可怜公子。这么多年他的坚持，他的努力，他的悲伤和压抑在心中的恨只有我知晓，我又怎么忍心去责备他。
说道心疼，此刻的他怕是更加的心疼吧！
这对父女，可真真是让人操心。
影儿的病来的奇怪，说是气急攻心导致气息倒流，眼泪变血泪说也正常，突然间的失明失聪乃至于失语都可以说是后遗症，经过调理加之心情的纾解便可慢慢调理过来。可这全身瘫痪却较之以前更为柔软之症，我可真没见识过。师傅的手札，那些由流门源源不断送来的古典中也未曾寻获任何资料。
可她的身体经不起耽误，如今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靠着经验和其余相似的病例，或者拆解她所有病况中的一种，慢慢调理。
其实，说下来也就一句话：死马当做活马医！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于公子而言，这时间长的怕是超过了一生。人都说度日如年，他呀，那是一日如十年、百年。每一日看见他不是亲手熬着黏稠的汤羹，就是为她翻身，按捏身子，不然就是呆呆的坐在床边，痴痴的望着。那个当初他那么深爱着当成宝的浔家小姐，被他当成了空气，而那个当初被他当弟弟一般疼着的纱织，他居然也不加理会。他的眼中，就只有他那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女儿了。
于我而言，这日子仿佛转瞬间就过去了，查看医书，研究草药，一天掰成两天用，依旧不够。什么深仇大恨，都惊不起丝毫的波澜。那浔羽与纱织为何能逃脱皇家禁军而存活在世这样的疑问仅仅只是在脑中闪过一瞬便被丢之脑后了。反正有代焾召来的流门之人守护，他们根本无法接近我的身边，也用不着我去为她们操那份闲心。
或许影儿恢复之后，公子会有心力去会会她们吧！
这个时候······
看了看还在园子外面晃悠着的浔羽，我不由得如影儿般撅起嘴角，“切”一声。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等着吧！
“淡云，淡云······影儿还是不肯吃东西，怎么办啊？”公子拉开门，急急的奔了出来，看见我便如同看见救星一般，冲过来拉住我的胳膊，无助的问。他的手重重的捏着我的胳膊，有些疼。
半年来，他可真是瘦的不成人样了。
“我去看看！”这两天，或许是因为病情的转化，突袭的疼痛让向来都很配合治疗的影儿突然紧闭双唇，再不肯张开，不食不喝亦不饮药。仿佛存心求死一般。
一直以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和颤抖嘴角让我们知晓她还有感觉的，而这两天紧闭双眼嘴巴，连前几日能够稍稍动弹些的手也不再动一下。
见惯病例的我是明白她求死的决心，可公子不知晓，他以为只是病情的变化，我也只能骗着他。
“没事儿的公子，她只是疼的慌了，过两天我再为她药浴而后用针，不疼了她自然就会愿意进食了！”仔细检查过后，依旧没有丝毫起色，连捏着鼻子灌药都试过也没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别的病人还能以感情想留，她呢，看不见，听不见，即便你说什么，也没有用。
这个时候，我还真的有束手无策的感觉。
“你不用骗我了，我知道，她是不想活了！”公子望着影儿依旧苍白的脸，幽幽的说。
“怎么会是骗你呢？影儿不知道多想活呢，公子就别胡思乱想了！”我讪讪的笑着安慰，可语言那般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谈何说服公子。
“她不活，我也不活！她不吃，我也不吃！多年前我就说过，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无论如何，她也别想把我丢下！”他淡淡的说，不再流泪，亦丢弃还在重新加热中的鸡粥，脱去鞋袜，爬上床，将影儿搂入怀抱！
“影儿，如果你真的要走，便带着爹爹一起走吧！没有了你，爹爹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既然爹爹害死了你，就拿爹爹这一条贱命赔给你好了。黄泉路上，你我也不寂寞了！”
黄泉路上，你们不寂寞了！那我呢？
面对着这一对同样无求生意识的父女，我再一次觉得自己或许就是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欠了她们，今生才要来这般的还债。
“公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看你也好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了，你要是真的垮了，那影儿好起来以后，我们可怎么跟她交代啊！”叹完气后，还是要好好的劝导着，不到最后一刻，我们又怎么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好起来呢！毕竟这孩子运气不是一般的好！
“爹，爹，吃······”模糊中，似乎是影儿在说话。我与公子面面相觑，同时转眼去瞧她。果真是影儿，嘴巴一张一合的，轻微的说着话。
“淡云，真的是影儿在说话么？我是不是饿昏了，出现了幻觉？”公子有些不敢相信，祈求般的望着我，生怕我会摇头让他的希望顿时幻灭一般！
“是的，是的，是她在说话！她好起来了，你看到了没有！”我狠狠的点着头，同样的惊喜，同样的快乐，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为一个大夫，这个时候不该如此激动，还要为她诊治才是。
只是我同公子一样，期盼了好久好久，盼到失去了希望。在这一刻，又怎么抑制得住自己的心情呢！
终于，她还是挺过来了！
“淡云叔叔，我回来了！咦，你怎么哭啦，谁欺负你了，告诉影儿，影儿给你报仇去！”影儿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看见坐在屋檐下暗自垂泪的我，促狭的笑着，眉宇间暖暖的，同公子越来越像。
“去去，才好了多久，又没个分寸的！”没好气的擦尽泪水，呵斥着她。这小妮子，不想想，她病的那段日子里，这样的泪水，不知道有多少人流过呢！
“叔叔，谢谢你！”她没脸没皮的凑上来，搂着我！“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我！”
“我们怎么舍得！你呀，是我跟你爹的命 根 子，怎么舍得！”
是啊，她是我和公子的命根子。经过这一劫过后，想必公子也会明白的！至于以后如何，倒要看她的造化了，看她是不是永远都那么的幸运。
其实，我很期盼，但愿幸运永远属于你，我的影儿，我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