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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陷落(16)

顾清明眉头一拧,掐着她脖子往后走,柔声道:“我也喜欢看他写的东西,怎会不知,他是真正为抗战着急,忧国忧民之人。可是你要知道,在父亲和你眼里,只要我活着,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在某些人眼中,我就是喘口气也是错的!”

杨秘书很快去而复返,将两人引到后院,笑道:“刚刚顾老说了,长沙来了消息,小满舅爷已经到了长沙,跟小平安会合后在你家原址附近搭了个棚屋子住着,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不错。”

不说还好,湘湘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眸中似有无数碎片,顾清明意味深长地斜了杨秘书一眼,当机立断,也不想去逗念亲了,拥住她就往后门走。

顾清明原本只是想带她在附近随便走走,刚一出门,杨秘书开着轿车正停在两人面前,顾清明冷哼一声,将车门拉开和她一起坐进去,湘湘醒悟过来,悄声道:“别这样,父亲总是为我们着想。”

顾清明在心中轻叹,将她的小手温柔地包在手掌,对杨秘书似笑非笑道:“我也算壮志未酬,你今天想怎么说服我离开?”

看来今天的任务会很好地完成,杨秘书由衷微笑,正色道:“其一,重庆经过多次轰炸,已经破败不堪;其二,重庆人心惶惶,达官贵人逃得差不多了;其三,夫人从衡阳回来,几乎没过上一天安心日子,需要长期静养,调理身体。”他顿了顿,沉下脸来,竭力轻声道,“医生似乎说过,夫人短期内不宜再受孕,否则有生命危险。”

湘湘自恃懂得医学知识,熟知自己身体状况,只当他在吓唬人,将顾清明的手捧起来,轻轻用脸颊蹭了蹭,给予无言的安慰。顾清明好不容易克制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却根本不敢再看她微笑的容颜,他在前方杀敌报国,她何尝不是同样在鬼门关上走了几遭,短短一年间,她失去了那么多亲人,心力交瘁,身体如何会好!

杨秘书自认此番话说得十分漂亮,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少爷不必担心,有王芸生这些耍笔杆子的在,衡阳之事很快就会被压下去。我还记得他在八月四日的社评里盛赞过你们,说你们以必死决心,作浴血战斗,抗住了敌人的凶锋,昂扬了国军的士气,安定了全国的人心,更坚定了上下一致的信念。这话流传盛广,你们肯定也看过……”

“别说了!”湘湘温柔地笑,一字一顿道,“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他们打仗并不只是让人们赞扬。”

杨秘书这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立刻噤声,换上无比肃穆的表情,真恨不得将嘴巴贴上封条。好在顾清明并未发作,只死死盯着虎口的枪茧,眸中一片赤红。

回来时,顾老先生正在客厅等候,听到两人说话声,竟满面喜色地起身相迎,顾清明慌忙疾走两步,将他搀上沙发坐下,苦笑道:“父亲,上头将我们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肯定比你想象的还要好!”顾老先生哈哈大笑,“第一,我没想到蒋委员长如此重视你们,不但设宴招待,还有青天白日勋章和慰劳金;第二,我也没想到舆论界对你们这么厚爱,王先生说社评的题目都想好了,名为《向方先觉军长欢呼》,希望有空能和你们好好谈谈,表达了他对衡阳守军的敬意。”

“既不成功,也未成仁,父亲,你觉得我有脸接受这份‘厚爱’,去陪你们玩这种无聊的猴把戏吗?”顾清明冷笑连连,转头就走。

顾老先生的笑容僵在脸,用颤抖的手指住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湘湘满心不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怔怔道:“清明,父亲将你送到美国,不是要你学‘不成功便成仁’!”

顾清明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道:“湘湘,我再说一遍,你女人家不懂这些,我不想跟你吵架,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

湘湘也是火爆脾气,将手一甩,冷笑道:“你们敢打、敢降、敢逃,就不敢面对失败,重新再来么!上头既已不再追究,还辛辛苦苦送来梯子给你下,你要是不敢接受,当初何必千辛万苦逃回来?你要是死在衡阳倒好了,我把你尸骨带回老家,我们夫妻很快就会和亲人团聚,不也十分完美?”

顾老先生背脊一阵发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都不想说,拄着拐杖慢慢往书房走,走不到三步,后面伸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扶住,他身形微微一晃,突然老泪纵横。

顾清明垂下眼帘,哽咽道:“父亲,对不起!”

顾老先生摇摇头,当着他的面将书房门关上,顾清明在门口停了三秒,回头和湘湘遥遥对望,见她仍然像只好斗的小兽,胸膛高挺,下巴扬出优美而桀骜的弧度,突然想起初见时她娇俏的模样,没来由地心头一阵抽疼,恍然间,和她已经过了一生。

长沙大火之后,又屡次经历战火,等于在疮口捅上一刀,真正惨不忍睹。市民无力也无心重建,便就地取材,或者把废墟简单修缮居住,或者搭起简陋的棚屋,聊以存身立命。

民国三十四年元月一号清晨,长沙仍然一如既往地宁静,女人们纷纷出门,不顾刺骨的寒冷,在街边打水洗衣服,压低声音交换各自的最新消息,这无望的时刻,自然只有大大小小的胜利才能让大家添上些许笑容。

八角亭在几年前的大火里毁得十分严重,除了几个铺子勉力修缮维持,棚屋已连成了片,一片惨淡光景。听到外面的吵闹,小满从一个低矮的小棚屋里探出头来,不知嘟哝了句什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鼻涕眼泪横流。蹲在外面炉子前煮饭的毛毛撇撇嘴,从烟摊里翻出一支“岳麓”,就着火点燃随手塞进棚屋。

“这烟是乡下人抽的,我要抽‘曼丽’!”也许是外面太冷,小满缩头缩脑钻出来,冲他嘻嘻直笑。

毛毛气不打一处来,从烟摊抓起几包砸了过去,小满咬牙切齿朝他挥了挥拳头,蔫头蔫脑坐下来抽了两口,还是觉得抽起来没味道,准备掐灭扔掉,看他横眉怒目看着,赶紧将烟掐熄珍而重之收进一个梳妆盒里。

正在毛毛的眼刀子下硬着头皮优哉游哉洗漱,卖油饼的小姑娘气喘吁吁跑来,将两个热乎乎的油饼塞到他手里,羞红了脸叫了声“小满哥趁热吃”,又一溜烟跑没了影子。等他回过神来,油饼已经落到毛毛手里,只见小家伙一手拿着一个,以野兽撕咬猎物的架势左右开弓。

小满哭笑不得,拍拍那单薄的肩膀,轻声道:“别生气啦,舅舅今天动手行不?”

毛毛浑身一震,将两个油饼高高举起送到他嘴边,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发深幽的眼睛拼命地眨。

小满扑哧笑出声来,大大地咬了两口,囫囵不清道:“你以为就你聪明,就你着急,秀秀是我胡小满的媳妇呢!”

毛毛眼睛立刻红了,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小满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油饼吃得只剩下他拿的那小块,终于良心发现,握着他细细的手腕将油饼塞到他嘴里,哈哈大笑。

毛毛拿这没个正经的舅舅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边吃一边掉泪,小满用力抱抱他,附耳道:“别跟着我啦,跟着苏铁吃香的喝辣的多好!”

毛毛似乎感受到什么危险,张开双臂抱住他,小满嘴角勾了勾,却再也挤不出笑容,怅然轻叹道:“你应当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说实话,我已经豁出去了,你跟着我,我很为难。”

毛毛蹭干净脸,仰着头痴痴看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然而,小满眉头一皱,近乎粗暴地将他拽开,他扑倒在地又抱住他的腿,似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咬着唇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小满在心中长叹一声,回头厉声道:“薛平安,起来!”

被他的气势吓到,毛毛不敢吱声,一边擦脸一边摇摇晃晃起身,低垂着头等他骂。

“你道理懂得多,不用我多说了吧,等打跑了鬼子,记得来找我,给我带孩子!”

毛毛习惯性地撇嘴,稀里糊涂点点头,不敢再纠缠,等他抬起头来,小满已经不见踪影,而烟摊里的好烟全被他搜刮走了。

毛毛提着行李卷来到苏铁的住处时,苏铁刚刚回来,显然忙了一晚上,眼中血丝遍布,脸色苍白。见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苏铁并没有一丝诧异,将行李卷接过去扔了,用力掐着他后颈将他推到面前,肃容道:“想不想学医?”

他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学医能济世救人,固然是他的理想,但现如今最大的问题不在济世救人,而在杀敌报仇。在长沙晃荡了这么久,他总有无所适从之感,一直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快些长大。而苏铁一门心思让他读书,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回来,舅舅又嫌弃他,一心将他踢给苏铁,实在令人沮丧。

见他不吭声,苏铁也不催促,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喝了,双手抱胸站在窗口发了会呆,从衣箱里拿出一块极其普通的蓝花布包袱皮,随手扔在床上,将毛毛的脸硬生生挪过来看那包袱皮,狡黠一笑,在他头顶拍了一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换上白大褂,戴上口罩,苏铁眼睛红得更加诡异,目光更加森冷,一起工作的护士似乎感觉出什么,纷纷避开他的目光,闷头做事。

等待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所幸还是等来了。不出半小时,喧闹声在简陋的医院门口响起,几个鬼子兵将两个昏迷不醒的男子抬进医院,骂骂咧咧轰走闲杂人等。懂日语的老护士长看了看,一边召唤人准备手术,一边跟领头一人交涉,那人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让她赶快滚蛋。

老护士长稍事准备,亲自来给苏铁打下手,其中那壮汉眼睛暴突,显然是在极度恐惧中死去,而昏迷那个还剩下一口气,若不抢救怕是来不及了,老护士长将那壮汉眼睛合上,压低声音道:“你等的就是他们?”

苏铁浑身一震,恶狠狠看了她一眼,似乎马上就要扑上来杀人,老护士长毫不在意,将那人的嘴封上,抄起手术刀戳在那人手掌。

那人身体颤了颤,终于醒转,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此时此刻,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苏铁心头之恨,只是时间紧迫,苏铁抄起手术刀,终于将无数个梦中才有的情景变成现实,将手术刀插在他心窝里,就势划开一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早该死了!”

陈楚睁开眼睛,两行泪流了下来,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挣了挣,很快歪了头不动了。苏铁将手术刀拔出,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准备多补上几刀,老护士长慌忙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到一边准备自行处理,苏铁平静下来,将这个手术坚持做完,唤人报信。

鬼子兵也没指望救活,叽里呱啦一阵,领头那人看了看尸体,见确实做过手术,在苏铁脸上冷冷扫了一眼,紧蹙眉头走了。

“保重!”苏铁随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医院,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说话,斜眼看向老护士,却发现她正埋头做事,并没有说什么。

日军占了长沙以来,汉奸走在街上经常被小孩子丢石头,或者被人围起来打,如此有计划的阻击倒是头一遭,鬼子兵颇为伤脑筋,维持会上下也有兔死狐悲之意,派出许多小队在街头巷尾搜查,苏铁冷眼看着这些人叫嚣,飞快地闪进租住的小屋。

果然如他所料,聪明过人的毛毛已经打好包袱,甚至背在身上等候。两人打个照面,苏铁嘴角一勾,小家伙已经扑了上来,激动得浑身颤抖,满面泪痕。

苏铁将他抱了起来,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工夫,他已经成了一把骨头,在心里叹了又叹,将冰冷的手伸进他棉袄里,见他悄然抖了抖,丝毫没有推拒之意,胸口似堵了什么东西,涩涩道:“要不要跟我走?”

报了仇,小满只会更加疯狂,毛毛别无选择,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脑海中掠过似曾相识的画面,他抱住一个香喷喷的阿姨,开始了有饭吃有衣穿有人关心的幸福生活。他不敢再想下去,将一行泪灌入苏铁的衣领。

入夜,白塘村再度热闹起来,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躲躲藏藏走了一天,毛毛已经在苏铁背上沉沉睡去,听到急促的狗吠,猛然惊醒,眼前赫然是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顿时呆若木鸡。

苏铁将他放下来,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记,毛毛终于清醒过来,嗫嚅道:“你不是要走?”

苏铁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哭笑不得,又有小小的得意,再聪明的人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以后正好可以嘲笑他。

“毛毛!”听到熟悉的叫声,薛平安来不及跟苏铁理论,拔腿就跑,和小伙伴秋宝抱作一团,一会哭一会笑,简直成了两个小疯子。苏铁越过两人,和迎面而来的小满紧紧拥了拥,一前一后朝山上走去,身后跟着两个小花脸。

不过一年工夫,山间添了望不到头的坟墓,最大的一个合葬墓就在胡大爷的边上,一个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着二十来个名字。

薛平安满脸震惊,就着清朗的月光凑到近前一个个名字看去,硬生生憋住惊呼声,扑通跪了下来。

“毛毛,男人流血不流泪!我们会找回来的!”秋宝大人一般拍拍他肩膀,在他身边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一眼就看到自己和毛毛的名字,自己倒忍不住了,抱着他哀哀低泣。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两人收入其中,薛平安看到那女子的面容,抱着她哇哇大哭,一遍遍叫着“小姨”。秀秀也不厌烦,将他一次次抱紧,一遍遍地应,水迹交错中,她那颧骨高耸的脸更显骇人。

小满听不下去了,将两个小子拎了开来,哼哼唧唧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们哭个鬼!”

秀秀猛地低下头,默不作声,小满要去拉她,被她悄然避过,小满哭丧着脸叫道:“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们自己看看,秀秀不跟我拜堂,你们要跟我做主啊!”

毛毛这才发觉两人都换上了红衣服,墓地周围的树上也扎了不少红绸带,确实是要成亲的架势,只是怎么看怎么令人恐慌。

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胡小秋最先冒出头来,满面肃容,朝苏铁高高抱拳。苏铁并不作回应,慢慢走到胡长宁的墓前,直直跪了下去,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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