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正要回屋工作，乍听有人叫他：“小秦。”循声望去，原来是门前树下歇晌的秦为民。“糟糕。”想到秦为民那逼人的目光，文欣心里小鼓直敲，“怕是他看出了刚才的事情。”硬着头皮到他面前，秦为民缩回蹬着小凳的一双发脾气时能把脚下跺出个窝的大脚，对文欣沉闷叫声：“坐。”“不！”文欣不敢看他，“我还是站着好。”“哎！”秦为民不解，靠着椅背的上半身像被椅背倏地顶起，灯泡也似两眼瞪他，“为什么不坐？”
文欣嘴上不答，心里却说：“秦书记，您别误会，其实是我太敬爱您，所以不好意思与您相对而坐。”秦为民哪知他这心理，而且越不明白的事越要搞清，不由对他浓眉一蹙：“哎！小秦，到底为什么不坐，你倒是说呀！”岂料话音刚落，文欣一声不吭轻轻坐了，说：“我再不坐，只怕您又要‘呼’地站起，把脚下跺出个窝来。”
秦为民的性子就是这样，只要对方照他意思做了，此前什么都不再过问。见文欣坐了，刚才一触即发的脾气当即平和下来，平和得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对文欣眯起灯泡般的两眼，目光也是那般柔和，柔和得像春天温暖的阳光：“小陈生气走的？”文欣知道瞒不过他，只好轻轻点头：“嗯！”秦为民一把拽过搭在肩上的毛巾，烦躁似的胡乱在脸上、膀子上狠狠擦了，又“啪”地把毛巾甩到原来的肩上，对文欣一脸急切地说：“小秦呀，年龄不小了，该成家了，要学会和女孩子打交道，哎——”秦为民突然重重一叹，眉宇间又蹙起个疙瘩：“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
文欣敬重秦为民，许是敬而生畏，所以不敢与他面对。倘若非面对不可，也是不敢抬头，颇显拘谨。今天也不例外，自从坐下，头就低着，与秦为民谈话，也只是简洁得不能再简洁地“嗯”了一声，可听秦为民话说完，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突然抬头两眼瞪他：“秦书记，您知道吗？我现在当紧需要的是工作，而不是妻子，没有工作即使娶了妻子又有什么意义？因为我看重的是人生的理想与价值。”话说完了，但瞪着秦为民的双眼已是溢满晶莹泪水。
秦为民好不意外，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文欣这样，但他非但不因文欣的大胆生气，反倒从他那泪水浸泡得晶莹的眼里真正看到了坦诚、率直、压抑、委屈，不由心中百感交集，低头叫他：“小秦，莫难过，我知道，我知道了。”
与陈香娅虽是不欢而散，但陈香娅提醒的情义和重要性文欣还是一清二楚，可光知道却无济于事，关键是要按陈香娅的意思改变被动局面，排除招工障碍。可目前文欣有什么力量实现这个目的？别说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即使有钱，又活动谁？裘明义，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这不只因为他满身阴沉，难以捉摸，关键是不知他现在对汉伟是什么态度，对自己是什么看法。稍有不当，反弄巧成拙。秦为民？不！文欣断然否定了这个刚萌发的念头。那样他在秦为民面前简直变得一文不值，而且自己工作出色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与尊重，现在为一个招工名额去做钱权交易，自己岂不成了小丑？思来想去，文欣毫无主意，不由“唉”的重重一叹，要不再不因此费心劳神，听天由命算了，秦家旺年轻稳重的身影在眼前缓缓出现。对！文欣不由埋怨自己，刚才咋就没想到呢？在团部所有人中，秦家旺毕竟和自己关系最近。
此时的秦家旺正在秦为民隔壁的自己寝室里与手中香烟为伴，单独显露着他的本性：他在公众面前的憨厚、淳朴，全被现在的老练与深沉代替，透过周围那袅袅烟雾，虽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却知道他想得很重、很深。偏偏客观现实不管他这些，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请进。”秦家旺很快恢复了在公众面前的神态，轻轻弹了烟灰，礼貌叫着正要站起，乍见门被推开，来的是文欣，当即不动，脸上布满领导神情。
与此同时，裘明义房间里，与裘明义相对而谈已好长时间的秦为民，许是再承受不了室内的浑浊空气，蹙眉而起，去打开裘明义那关得太久的房门，伴随阵阵涌向门外的烟雾，颇显无奈地返回裘明义床前他刚坐的凳子上，又抽一支香烟点燃，闷头抽着，望着床头靠着，像跟他赌气似的望都不望他的裘明义：“老裘，你身体不好，咱们又谈得太久，你看能不能就我的提议达成一致意见？”
眼瞅着秦为民刚打开的房门的裘明义像没听见，半天才冷冷埋怨：“知道我身体不好，你还坚持自己的意见，这次招工就让小翟去咋就不行？”秦为民一听，忍得太久的不满“呼”地涌起，脱口叫声“老裘”，乍想到这可不是对待施工中的困难，忙又满脸无奈，心平气和地说：“这对小秦是不公平的。”裘明义不紧不慢，却态度坚决：“那你咋不说小翟是社直人员，小秦还只是一个民工？”“民工？”秦为民心里问他，“难道民工就低人一等？”嘴上却说：“可这次招工总指挥部明确要求注重贡献突出的，江部长、单科长也都分别给我打了招呼，希望我们能把小秦送去，因为未来的管理处需要他。”裘明义地说：“那就由他们决定好了。”
秦为民一听，真像受了一记闷拳，将要不由发起性子，乍有声音静静叫他：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那样只能坏事，误了小秦。遂以他跟任何人都从未有过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使出来的近似央求的口气叫裘明义：“老裘，你知道，平时党委讨论问题，我都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尽量支持你，今天你就不能也支持我一回？因为小秦确实是个好青年，我们当领导的如果不能为他说句公道话，我总有点儿于心不忍。而且你知道吗？（秦为民满脸有苦难言的神情）小秦父母双亡，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家，也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目前处境确实艰难，我们就当照顾他吧？”“我们又不是慈善机构，他艰难可以找他哥哥秦汉伟嘛，秦汉伟不是本事又大又潇洒吗？”
“看，说来说去还是你小肚鸡肠，你跟他哥哥的矛盾咋能迁怒于他，你这像一个党的干部的行为吗？”
秦为民心里责备着裘明义，疾恶如仇的性子又要上来，要起身而去，叫秦家旺或蔡永华把文欣的名字报到总指挥部，以了却这桩一直以来的心愿。他完全有权力也有充分理由这么做，而且他这么做一点儿也不违背原则。但不知为什么，他到底没这么做，而是心里骂着自己：“妈的，你秦为民就是这号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孬种，遇到困难斩钉截铁，同事关系却优柔寡断。”嘴却小心翼翼地说：“老裘。”刚叫出声，裘明义便连声干咳，秦为民只好闭嘴，挺难为情地望着他。裘明义不再咳了，喘着气叫他：“秦书记，我这会儿……头晕……胸闷……小秦……我们改日……再说。”
这时的秦家旺室内，已是烟雾弥漫，烟蒂遍地，气氛沉闷。这一切都像在诉说，文欣与秦家旺的谈话并不顺利。听文欣反复说了他对自己这次将被招工的担忧和陈香娅专程对他的叮咛，希望在自己命运可以说是“生死攸关”之时，秦家旺能用力拉他一把。秦家旺颇显吃力地嚅动着他那两片年轻厚实得让人甚感他淳朴可靠的嘴唇：“你说的我都知道，这事儿我也只能跟秦书记说说。”文欣愣怕冲撞了他：“其实我以为关键是老裘。”秦家旺像怕被文欣赖着：“老裘面前我确实不好说话，因为我们相互都无好感，但人家毕竟是党委委员，我要敬着才是，而且……”秦家旺突然停顿下来，声音压得更低：“组织正考虑提拔我，我咋能过于崭露头角？”
秦家旺说罢习惯而沉闷地一“吭”，又习惯而稳重地弹一下烟灰，这些动作与神情，文欣虽是屡见不鲜，但今天他却素不相识似的瞅着秦家旺，那意思像在说：其实让他真正感到陌生的，是秦家旺刚说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的出自他口的话。但他久不应声，秦家旺却不免惊讶，当他不同意自己的说法，不由对文欣瞪起两只简直要鼓出来的眼珠说：“我说的不是吗？你说你哥哥，其实只是一个校长，临时抽出来蹲蹲点儿，写写材料，却不检点自己的行为，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跟人家老裘闹恁大矛盾，你说这不是给你栽苦瓜秧？”如果说秦家旺刚才的话让文欣感到陌生，那么他现在的话就让文欣感到失望与冰冷。他觉得此时的自己简直像一个乞丐，在乞求秦家旺施舍，又像一个最卑鄙的小人在做最龌龊的事情，不觉顿时面红耳赤，再坐不住，像屁股被锥刺了，倏地站起，悻悻叫秦家旺：“他既是你叔叔，又是你老师，你劝他呀！”
秦家旺这才觉到今天的话说得重了，也站起来习惯地弹着烟灰，像自我解嘲，又像安慰文欣：“好吧！我抽时间再跟秦书记说说，让他再做做老裘的工作。”
无论是文欣，还是那些帮助文欣的人如何为文欣这次能被招工劳神费力，工程的善后暨竣工大会的筹备工作依旧照常进行。晚饭后，平原团部的人们相继提着椅子或板凳，有的还拿着扇子，端着杯子走出自己那低矮、狭窄的寝室，围坐到门前那宽敞、明亮的场地上，等待团部评标选模会开始。
这是一个刚挣脱盛夏的初秋晚上，天气虽然晴朗，但因山间昼夜温差大，还有淑女梳理头发般的山风偶尔吹拂，倒也叫人不时感觉凉爽，伴随门前那一排忠诚侍卫般站立的小树，坐着享受施工期间从未享受过的漫山遍野繁星般的灯光下尽情嬉闹声、尚不成调儿的二胡声、清脆的笛声，偶尔来自远处山头上或山崖里准业余歌手的歌声，真像享受缠绵委婉的工地夜曲，又像置身于工地之夜的恬静画里。开会的还没到齐，所以到场的便交头接耳，或小声谈笑。这种舒心而轻松的会前情形在施工期间是绝不可能见到的。
会场上所有人的座位当属裘明义的高级。那是一把谁都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浑身上下都光滑发亮的竹躺椅。裘明义虽是典型的魁梧身板，但此时的他躺在上面，却听不见一丝声响，这不能不让他颇感优越与惬意。但见他轻轻晃动着竹躺椅，左手搭着扶手，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叠扇，透着少有慈祥的两眼，不时看看会场某处，那神情真像皇帝垂青深情拥戴他的臣民。
文欣与小翟像两个孝顺的孩子，左右挨着裘明义而坐，蔡永华当然小鸟依人般像每次开会一样，挨小翟坐。裘明义虽是没说一句话，但比谁都懂他的小翟却看得出，他此时的心情正在最佳状态，不由撒娇的孩子也似，趁人不备，一只手扶着裘明义躺椅的扶手，悠悠晃着，悄声问：“这椅子咋样？”裘明义动也不动：“还行。”小翟像受到莫大褒奖，不由重复他自己都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表白：“这可是我老爸到江西出差特意带回的地道楠竹做的。”裘明义不过重复了他每次听到后不甚在意的答应：“噢！”对他有着深刻了解的小翟便知他此时心情仍好，便趁热打铁，悄悄凑近他：“我爸来信……”
裘明义知他要说他爸爸问他这次招工的事，但碍于左右的文欣、蔡永华，忙一反常态面向正情态各异的人们打断他的话：“都到齐了吗？”小翟这才觉得，在这时说那话不合时宜，顿时尴尬得左顾右盼，乍见刚洗过的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把一张苹果脸衬得鲜艳水灵，雪白衬衣用力裹着凸起的胸脯，恰像出水芙蓉的蔡永华正把刚擦了脸上汗渍的手绢装进裤兜里，止不住悄悄用力夺了，在他那本没一丝儿汗渍的小脸上贪婪揩着，仿佛那手绢上散发出来的不是蔡永华的汗味，而是浓烈的法国香水和蔡永华青春肉体的芬芳。
听到裘明义“人到齐了吗”的突兀问话，情态各异的开会人倒是当即停了自己的私下活动，齐齐望他，却谁也答不上来，只文欣扫视了全场，悄声答他：“就差钟师傅他们炊事班的了。”“叫他们一声！”裘明义格外温和。“钟师傅——钟师傅——”文欣当即喊叫。“哎——”钟师傅忙不迭答应着，带两手面渍跑出厨房，兴冲冲对望着他的人们说：“我们正和明天早晨蒸馒头的面呢！马上就来。”
平原团的评标选模会只好再等一会儿，而此时文欣的家乡正呈现典型的田园风光：星儿眨着眼睛，江水轻快歌唱，南风徐徐吹拂，谈笑随风飘扬，还有“二狗子——快回来洗澡，再不回来，我打死你”的叫声，更为迷人的田园风光和门前树下吃饭乘凉的添加着浓郁的舒畅。
但不无遗憾，在这迷人的田园风光里，却也正藏着不和谐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