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纪承天果真下旨让纳兰回雪搬去慈宁宫侍疾，暂且停止侍寝。纳兰回雪不难料到宫中会有多少人在听到这道圣旨的一刹那在心里无声地大笑，但她也不在乎，她想要的从来就只是平安度日。
含月、素烟早就替纳兰回雪打点好了包袱，因是侍疾，对方又是历经两朝风雨的太后，纳兰回雪少不得要恭敬守礼些，连带着衣着打扮也不敢过于起眼。她挑了一件素色百褶如意裙，脸上只略施薄粉，发间绾着羊脂色茉莉小簪，如此打扮清清淡淡，丝毫不显张扬。因为担心宫中事务，言笑晏又是个没长心眼的，纳兰回雪便让一向细致能干的含月留下协助兰溪，反而让素烟和凝云随行。
那日凝云的毛遂自荐纳兰回雪没有忘记，但是从平时观之，凝云性子耿直，似乎并无二心。如果她真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迫切需要主子的恩宠来维持生计，这样的人忠心且易掌控，那自然再好不过；但她若是被人安排来的细作想在主子跟前露脸，那么纳兰回雪承认，凝云可以算是她见过的演技最好的细作了。是的，如今纳兰回雪忽然安排她随行，也不过是想一探她的深浅罢了。
去慈宁宫时，纳兰回雪拒绝了未央宫门口给她预备好的软轿，反而带着素烟、凝云徒步前往，太监杨崇海在前面领路。凝云和素烟性情相似，两个人很快便交好了，不一会就彼此熟悉得低声窃窃私语个不停。凝云见纳兰回雪不肯坐轿子，还颇有些谄媚地道：“醉妃娘娘纯孝，太后娘娘一定能感受到娘娘不一般的孝心的。”
“你这张嘴倒是巧得很，只不过到了慈宁宫可要收敛收敛。若是让太后听着不喜了，我们主仆的命运可都是连在一起的。”纳兰回雪轻声提醒，明明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却像是超出年龄地成熟了。
凝云吐了吐舌头，素烟见状忙对着她解释道：“娘娘的性子素来是这样，但只要得了娘娘的信任，娘娘对人必是极好的。在娘娘还是我们纳兰府上的三小姐时就是一直如此的。”
凝云好奇道：“那你们纳兰府上少爷小姐多么？妹妹还在年幼时就听说了纳兰府上有一位才貌双全的纳兰小姐，后来封了公主去和亲。这么说来娘娘和这位公主还是姐妹哩，怪不得娘娘也生得这般好看。”
素烟笑道：“那位和亲公主，你说的是我们的大小姐罢？大小姐和娘娘确实是同父同母，她……”
纳兰回雪刚刚还端庄得体的神情微变，“素烟，闭嘴！”
“是，奴婢知错！”素烟一听纳兰回雪是少有地严厉，于是赶紧低头认罪，“奴婢不该妄自谈论大小姐，请娘娘惩罚，奴婢绝不喊冤！”
纳兰回雪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那个和她寸步不离的浅紫色织金香囊，低声道：“惩罚就免了，不过素烟你明明知道，那是本宫心中永远不能忘怀的过去。虽然那时本宫年幼，可是……”
素烟急忙劝慰道：“大小姐的死并不关娘娘的事，那明明是别人害的。娘娘还是要放宽心才好，仔细着身子，要不大小姐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切莫让亲者痛仇者快。”
“娘娘，快到慈宁宫了。”走在前面的杨崇海低声提醒。纳兰回雪闻言稳定了一下心神，然后换下之前脸上哀恸的表情，转而一脸的淡然，对身边的两个婢女道：“在慈宁宫里要注意你们的嘴巴！”素烟和凝云都闭上了嘴，乖巧地跟在后面。
慈宁宫门口有一位一看就知道身份不凡的年长宫女正翘首以待，见纳兰回雪来了，她连忙带着身后的若干宫女太监行礼道：“参见醉妃娘娘，醉妃娘娘万安！”
“免礼罢——这位姑姑是？”纳兰回雪看了看这个领头大宫女，依稀记得她是叶昭身边一个颇为得力的贴身宫女，办事也能干，算是叶昭的左膀右臂。于是纳兰回雪脸上的笑容也不禁柔和起来，问话问得格外亲切。
那宫女答道：“老奴苏蓉，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风仪女官。”
纳兰回雪和悦微笑道：“好，苏蓉姑姑倒是很守礼，只不过姑姑带着这些宫女太监在慈宁宫跟前搞这么大的阵仗做什么？”
苏蓉低眉恭敬地答道：“回醉妃娘娘的话，老奴是奉太后娘娘的命令，前来迎接醉妃娘娘的。”
纳兰回雪心下奇怪，完全摸不清为何叶昭要走这种套路，于是向苏蓉道出了自己内心的疑惑：“本宫只是前来侍疾，更何况本宫对子嗣龙脉无助，平时也没能对太后娘娘尽好孝道，太后娘娘又何至于如此？”
苏蓉嘴巴紧，只说：“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老奴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那好罢，今后的日子还希望苏蓉姑姑多加关照。素烟，赏！”纳兰回雪见苏蓉一副守口如瓶的模样也就不好再问，只是偏过头对素烟发令。素烟应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锦袋，然后和凝云两人麻利地从锦袋里拿出碎银子赏下去了。苏蓉作为风仪女官还特意多赏了一个分量十足的金镯子，赏完后大家都有跪地谢了恩。
纳兰回雪来到叶昭寝殿中时，发现这个病卧在床的妇人如初见时那般半躺着坐在她的床上，只不过床上挂着的有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被拉了起来，露出叶昭微微消瘦的脸。纳兰回雪之前从未仔细打量过叶昭，如今她瞧得稍微真切了一些，觉得若不是隐疾的折磨，叶昭也算是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而在对太后暗中一瞥后，纳兰回雪急忙跪下行礼道：“臣妾未央宫醉妃纳兰氏参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
“起来罢，醉妃倒是和纪敛瑜那丫头一样会说话——咳咳——”叶昭显然病得不轻，说一句话都要咳上半天，“醉妃的孝心哀家心领了。听皇后说醉妃是主动要求来为哀家侍疾的，现在醉妃又带着下人徒步来到慈宁宫，其孝心真是天地可鉴。”
纳兰回雪飞快地掩饰住眼底的一丝惊讶，面上不露痕迹地灿然一笑道：“太后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臣妾不比皇后娘娘是太后娘娘的正经儿媳，却也想为太后娘娘尽一份孝心。太后娘娘如此说，倒显得是臣妾故意在做戏了。”无论是纪承天还是叶璧，都不像是会给她说好话的人，难道太后这话是在敲打她，以为她此举不过是为了一个贤德的名声么？
叶昭毕竟是从前朝后宫纷争里存活下来的最大赢家，她对纳兰回雪的如此直言不讳也没有动怒抑或是其他，而是伸手指了指角落里一盆生长得格外喜人的栀子花道：“这盆花可是哀家亲自养的。醉妃看着这盆栀子花怎么样？”
“花开甚好，枝繁叶茂。”这盆栀子花确实被叶昭养得极好，适逢六月，雪白的花朵微微绽放，连屋里似乎都涌动着暗香几许。纳兰回雪仔细看了看后便下了这样的一个结论，然后又对着叶昭巧笑倩兮地道，“太后娘娘是有什么样的养花的好法子，不如也告诉臣妾，臣妾要学习学习。”
叶昭意味深长地看了纳兰回雪一眼，猛咳了几声后依旧是语气淡淡地道：“无它，只是常常需要修剪罢了。醉妃应该记住，有些生长得‘出其不意’的花枝，是会害了整盆花的效果的呢。这时候你应该做的，剪掉它、除掉它，仅此而已。”
纳兰回雪低头道：“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罢了，醉妃既然怀揣着一片孝心前来侍疾，哀家总不能老是和醉妃扯一些有用的没用的。醉妃待会就去监督着苏蓉，把哀家的药好生熬了罢。”叶昭说着说着身体便向后一躺，似乎是格外精疲力尽的样子。
纳兰回雪恭敬答应，然后退下去找苏蓉。她很明白，叶昭此意不过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罢了，但是叶昭似乎不太懂，养花木有时并不是必须靠着修剪，自由生长才会是最恣意的美丽啊。
素烟和凝云在寝殿门口等她，纳兰回雪刚刚出来，这二人就无比体贴地迎了上去。因是在慈宁宫，说话不太方便，素烟、凝云也不好问太后是不是为难了纳兰回雪，倒是纳兰回雪自己宽慰地笑着说：“太后娘娘对本宫自是极好的，还和本宫探讨了一下养花之道，现在不过是让本宫去监督着熬药罢了。”不明就里的素烟和凝云放下心来，只笑道：“熬药这种小事，何需娘娘来操心？不如娘娘歇着，还是让奴婢们来罢。”
纳兰回雪摇头道：“不可，太后娘娘的意思哪里是要本宫亲自出苦力，只不过是想支开本宫罢了。本宫和太后的关系不甚和睦，估计也有前朝的‘左颜右醉’带给太后的影响在里头。”要知道当初为静妃的叶昭并不盛宠，即使有傲人家世也一直被压制在林倾城和余若仙之下，她那样骄傲的人如何能忍受这般的过去。“如果太后娘娘对本宫的态度也好些，这宫里那些个闲话自然也就少了。”
素烟和凝云相视一眼，都只是嗫嚅道：“娘娘……”她们还以为纳兰回雪不知道那些腌臜下流的传言，结果没想到纳兰回雪知道的还很多。有些妃嫔因嫉妒她，散播谣言企图败坏她的声誉，说她和大小姐一样只知道狐媚君主，毕竟“左颜右醉”的教训在前头，朝廷大臣很容易就会迁怒于她。
“这些本宫都知道，你们也不必刻意瞒着，本宫偏要听听……”纳兰回雪尚未说完，就听凝云低声叫道：“是华云公主！”
纳兰回雪侧脸一看，她们主仆三人竟然恰好碰到了前来请安的纪敛瑜，于是纳兰回雪少不得上前福身行了个大礼道：“臣妾参见华云公主，华云公主万安！”素烟和凝云也都行了礼。
纪敛瑜随意地“嗯”了一声，纳兰回雪本以为她就要这样擦肩而过了，结果后者突然停下脚步，微微偏过头道：“如果华云没记错的话，姐姐就是那位据说荣冠六宫的醉妃罢？”
纳兰回雪心里本能地排斥纪敛瑜的这种说法，但纪敛瑜是纪承天极其宠爱的七公主，她根本没法反抗，于是换了更加谦卑的语气道：“臣妾身份低微，劳公主记着，公主真是好记性。”
“娘娘这话说得不尽实，你是皇兄的妃子，按道理讲华云根本无福消受你这大礼。只是难为娘娘还记挂着母后生的病。”纪敛瑜微微一笑，并无公主架子，然后她忽然看着纳兰回雪身后的素烟和凝云道，“这两个都是娘娘宫里的婢女？”
纳兰回雪不知纪敛瑜此问何意，因此只是小心应对，不打算再多纠缠：“是，这是素烟，这是凝云，她们二人服侍本宫，本宫都是极满意的。只是公主请恕臣妾还要监督着那帮下人熬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
“苏蓉姑姑做事一向很细致，娘娘又何必这样忧心。华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偶然听阿华说起娘娘昨日做的荷花诗，才气相当的不凡，所以心里存了一丝敬慕罢了。”纪敛瑜说罢优雅地微微福身，“不过如果娘娘执意，华云自然不好再挽留。”
纳兰回雪便笑道：“谢华云公主体恤。”说罢忙带着素烟和凝云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