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妈都沉浸在买到慧敏家房子的喜悦当中。她跟我爸爸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即将被花费一空，只为了能在我结婚以后还能朝夕相对。人老了会在不自觉当中感到寂寞，害怕孩子像离巢的小鸟那样一去不返。
除了房子，这些日子她越来越频繁地追问关于宋雪宁大夫的事儿，她迫切想早点见到这个正直勇敢的青年并且早早就在心里认定那将是她女儿相伴终身的伴侣。对此，我感到无奈，却又不忍心简单粗暴地告诉她那件事早已尘埃落定，我对王小东抱有强烈的好感，也依稀察觉对我他亦怀有的同样的情感，我在心中盘算着带王小东来见她之前再告诉她和宋大夫的事。我总以为到了我妈这个年纪，破灭幻想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我希望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能够让她有那种打开一扇窗的安慰。然而，随着她的突如其来的造访医院，我的希望破灭了。
那天上午我正在病房忙活，宋雪宁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
“呃，到门诊来找我，有俩客人。”
自从那天请过我和章晓雯吃饭之后我对宋雪宁大夫更多了几分尊敬，抛开精湛的医术不谈，他的胸怀宽广、内心坦荡荡，丝毫没有因为上次的事情对我和章晓雯有过丝毫的记恨。倘若把我们两个人调换一个位置，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宋大夫所在的办公室关着门，门口排着一长串的人等着看他的专家门诊。我带着满腹的疑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瞬间就像挨了当头一棒那样愣住了——陈大燕和林静芬坐在那。见我进来，我妈妈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呵呵看着我，“哟，你来了。”
“不是，你们俩……你们俩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狼狈之极。
“你林阿姨有点儿不舒服……”她紧着给林静芬阿姨递眼色，“她不舒服我就陪着她来看看……我们挂了号的。”她忽然一本正经起来。
“妈，你别胡闹了，宋大夫忙着呢，那么多病人都跟外边等着呢，赶紧走！”
“你怎么这态度！”她转向宋雪宁告状一般说到，“你瞧瞧，她对她妈就这态度。”
宋大夫大概也被我狼狈的表情逗坏了，低着头偷着乐。
林静芬阿姨这时开口说到：“左娟，我真是不舒服……”
宋大夫递过处方，“我给您开了点儿药，但是依我看，吃药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关键是您得放开心胸。”
“赶紧走吧你们，别跟着添乱了。”
“那行，我们走了。”我妈含笑看着宋大夫，“谢谢你。”
“阿姨您别客气，我还得看病人，就不亲自送您了。”
“你留步，赶紧忙，忙你的……”
“快走吧你们！”我拉着她胳膊走出诊室。
出了门我妈妈和林静芬阿姨一边一个围着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林静芬阿姨先说：“娟儿，真有眼光，不错。你妈一问我住院的时候见没见过一个宋大夫我就说那小伙子不错，开始她还不信，这会信了吧。”
“我说左娟，我催过你多少回了叫你带宋大夫回家吃个饭吃个饭的，你怎么就是不上心呢！我跟你说人家这么好的条件能看上你你可得珍惜，我告诉你人得知足……”
“妈你行了！”我急得直跺脚，“有你这样的嘛自己跑医院来看人家宋大夫，这要传出去，同事们该怎么看我呀！”
“我们俩又不跟别人说，谁知道啊，再说我们挂了号了。”她颇得意，似乎挂的那张号是个法宝，“我们花了钱来看病的。”
“你花了钱怎么了，花了钱来看病你也得替我想想吧，就算同事不知道，那人家宋大夫怎么看我？我成什么人了！”
“我看宋大夫挺高兴的啊，”林静芬阿姨一本正经地说到，“刚开始还摆着医生的架子，一说是你妈，他赶紧就起来端茶倒水……娟儿，真有出息！”她嘴上夸奖着我却对着我妈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被她们彻底打败了，只得咬着嘴唇压制内心的恼怒。送他们到医院门口的路上，我妈和林静芬阿姨的嘴就一直没闲着，从门诊到医院门口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俩人已经聊到了将来我跟宋雪宁生了孩子怎么带的问题，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得如实对她们说了，“妈，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宋大夫追我的事儿是我编出来骗您的……”
她哆嗦了一下紧张地看看林静芬阿姨又看着我，“你说什么？”
“宋大夫没追过我。”
她提高了声音，“不是，你回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怎么……怎么又成了你自己编的了？”
“我是看上回您跟我爸去公园那回……您不是一直都挺窝火的嘛，我是想安慰安慰您……”
“你说得是真的？”她的眼中充满怀疑，之前的喜悦荡然无存像从天堂被人直接推进了地狱又踩了几脚。“你没跟妈开玩笑吧。”
“没有，妈……”我正想做出进一步的解释，突然脸上挨了她重重的一巴掌，我愣住了，捂着脸，“妈，你干嘛呀！”我紧张地看向四周，但愿没有被同事看到。
林静芬阿姨拉着我妈妈的手，劝慰着，“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你别打她呀？”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竭力保持着冷静，“妈……”
“我不是你妈！”她突然哭了，“我快二十八岁才嫁给你爸爸，三十岁上有了你，以后的三十年我全给了你，照顾你吃喝看着你写作业督促你干工作，如今你三十大几的人了，一点不叫人省心，为了你的事儿我都坐下病了，晚上睡觉之前想着你生怕你在单位受人欺负，早上一睁眼想得还是你，得赶紧给你做早饭……三十几年我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你就这么报答我！”
“妈——”我的眼泪掉下来，上前拉住她的手，“都是我不好，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我招您生气了……”
“孩子知道错了就行了，你也别得理不饶人。”林静芬阿姨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娟儿也是怕你们跟着操心，你大人大量，就当孩子是好心办了坏事。”她伸手去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行了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冲动。你就知足吧，左娟够让你省心的了，你想想我们家靳征，就他干的那些不靠谱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换了你有这么个儿子还活不活了。”
林静芬阿姨最会开导人，尽管大部分都是歪理，可是我妈还就听她的。当然，换了动气的人是她，我妈也是两句话就能叫她平静下来，几十年朋友做下来她们之间的默契相当了得。
趁着热乎劲林静芬阿姨责备她：“有你这么当妈的么，靳征是男孩子我气急了打两下就打两下，左娟可是你的宝贝闺女，你就舍得打？再说了，打人不打脸……”
“没事儿，不打紧的。”我瞄了我妈一眼说到，“我不应该骗她，她要气出个好歹的我们家天可就塌了。”话虽是这么说，我的心里也很别扭。其实我很清楚，她生那么大的气并不是因为我对她的欺骗，她生气是因为自己在林静芬阿姨跟前丢了面子。“你们还不赶紧回去？我等着上班呢。”
“疼不疼了？”
“疼什么呀，就您那小手儿。”
她装作愠怒着白了我一眼拉着林静芬阿姨就要走。正在我也准备转身往楼里走的时候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左娟！”
我们三个人同时停住脚步转身寻找声音的来源，王小东从病房楼门口朝我走来，身后跟着小毛和她坐在轮椅上的哥哥。
“谁呀？”我妈问。
“一个朋友。”
王小东已经走到了跟前，“这儿干嘛呢！”
“哦，我妈来看病。”见我妈和林静芬阿姨还没有走的意思我催促着，“你们赶紧走吧。”
王小东对着他们点点头，“阿姨您好。”
目送我妈和靳征妈妈离开，小毛推着她哥哥也走到了跟前，“出院了？”
“嗯。”小毛点点头，“过几天还得来复查。”
“哦，”我对着她笑笑，“没事儿，需要帮忙就让王小东给我打电话。”
“嗯。”她答应着看向王小东，“咱们走吧，外边冷我哥受不了。”
王小东把车钥匙递到她手里，“你们先上车，我跟左娟说两句话。”
这几天他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我没接。等小毛他们走远我对他说，“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忙着……”
“别解释了。”他笑出来，“都晚上九、十点了你还忙什么？靳征都告诉我了说你这人特记仇儿，从小他跟陈喆都不敢招你。”
“他跟你说这些干嘛，你什么时候见着他了？”
“就前两天，他接慧敏下班出门早了就到我店里坐了一会儿。”他点了一根烟，“算我不对，别生气了。”他转身朝停车场看了一眼，“我先把小毛和她哥哥送回去，晚上咱俩吃饭。”
我没有再拒绝的理由，点点头，“我先回病房，下班了打电话。”
下班之前我到护办室去换衣服一进门便跟章晓雯撞了个满怀。她揶揄我，“都当领导这么长时间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
“饶着你把我吓一跳还数落我一身的不是。”我愠怒着一边脱掉护士服一边跟她商量，“周末去看场电影？”
“你怎么不早说，我表姐从国外回来探亲，周末带着孩子到我们家。”
前两天我约她一块下了班一块吃饭她说约了外国表姐晚上吃饭急匆匆走了。我不知道她对我刻意的躲避是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扪心自问，在宋雪宁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在章晓雯的面前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骄傲之感，我深知我们之间关系正处在微妙的时刻，稍不小心就会失去彼此，因此我将姿态放得更低，几乎到了张爱玲说过的“低到泥土里”的地步，当然，她是为了爱情而我则是为了友情，我以为低到泥土之后会开出花儿来，不想，章晓雯对我的举动视而不见，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这是我暗自祈祷了许多次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儿，不幸的是，我没有像章晓雯隐藏对于失去我们之间友谊的那份恐惧，如果你怕什么，别露出破绽。
我们结伴走到医院门口，我老远就看见王小东坐在车里便对他招了招手。章晓雯也看见了他，“那不是那谁嘛？以前住咱们病房那个。”
“王小东。”我们俩一块往他的汽车走过去，“要不然一块吃饭得了。”
“不了，我表姐在家等我呢。”章晓雯对我挤挤眼睛，“真有你的，一个接一个的换。”她也对着王小东摇摇手。
我觉得没有必要非得针对这句话再说点什么，于是笑着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拉了拉我的头发，我惊得“呀”一声叫出来，这时我才发现后座上坐着的靳征，重重在他手上打了一下，“真够讨厌的你！”章晓雯已经往前走出去了好一段儿，我们的车开过她身边王小东按了按喇叭，章晓雯再次朝车里看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透过倒车镜我一直盯着靳征的眼睛，他没有再回望章晓雯，目光平和地看向前方的灯火阑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