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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底牌(2)

“土地,安全,信访稳定,都是一票否决制!”他吃了一口菜,“你知道有些访民过分到什么程度?我们这里有一个8023人员——8023是一个代号,说的是新疆一个核基地,他当年在那里当兵,转业回来以后,非得说自己性能力受影响了。——他孩子都有仨,受啥影响?!也带他去检查过,没有问题。可他就是能闹。上访回来还装病,闹绝食,我们就送他去医院,每天派人给他送饭,绝不能让他饿死!他死后成英雄了怎么办?老百姓来给他抬棺怎么办?他的要求?多着呢。低保,大孩子的工作,小孩子的学费,老婆黑夜里骑车摔断了腿,他也能跟我们扯上事儿,要5000块钱!后来我们也妥协了,每月给他550块,每季度另加500块,可他还是不满意。最后他实在闹得不像话,我们就抓了个把柄,把他劳教了,劳教了七个月,劳教所也受不了,硬把他送了出来。现在,人家牛着呢,每月净得1200块,还经常直接给铁书记打电话要这要那。最近是说自己的牙不行了,得安牙,用进口材料,要2万块。”

我边听边笑。

“你知道吗?为了不让这些难缠的访民出幺蛾子,每到两会和节假日这些敏感期,我们都要组织他们去旅游!”

我笑得筷子都拿不住了。

“你要是在我这个位子上,就笑不出来了。我以前也是个心大的人,现在,我心可小,尤其从干拆迁以来,就越来越小。整天怕。怕拆迁户上访,怕他们家有人生病,有人闹矛盾,有人打架,更怕他们有人死——因为这些都有可能归罪到拆迁上来。其中有一家拆迁户的老婆长年在精神病院住着,前些时不知怎么的被接回了家,还闹了一次自杀,这可把我给急坏了,整天暗暗操着那家的心,又不敢显露出来,怕太显了那家骄纵,结果自己都快成神经病了。头发大把大把掉!”

“你的头发,怎么不染?”我看着他黑白杂色的溜冰场发型。

“这两年不染了。怕染出癌症。”他黯然道,“等掉完了,就更不用染了。”

“贵人不顶重发。”我虚伪地安慰,“那你觉得,出现了这么多问题,最根本的症结在哪里呢?”

他举起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权力只对赋予它的人负责。指挥棒往哪里指,大家就都往哪里走。就像高考,再说体育多么重要,只要体育没有分值,那就没有人重视体育。”他把食指放下来,继续吃菜,“我就不明白,上头为啥不出台一项政策,管管无理上访?还应该建立一项保底工作制度,让我们这些基层干部知道,处理到什么程度就算是尽责了。别光说让老百姓满意。老百姓永远都不可能完全满意!这是咱们上面的理想主义!”他放下筷子,敲起了桌面,越说越激动,“都说老百姓弱势,基层政府就强势了吗?强势在哪里?在领导面前我们弱势,在老百姓面前我们也是弱势!举个例子,以前我们心里有气了,还能骂骂村长村支书,现在,还得隔三差五请他们吃饭巴结着他们干活儿!再举个例子,过去我们去老百姓家坐坐,老百姓就会觉得很光荣,觉得干部来我家坐了;现在呢,为了拆迁,我想去人家家里坐坐,首先就担心人家不让进门,只要进门才算有希望工作。进了门呢?屁股还没坐稳人家就会撵,会说:赶快走!你们不走,我心脏病犯了,你们负责!”

我笑。

“还有记者。记者们啊,过一段时间就会来骚扰一下。跟你说,有两个地方的固定电话我从不敢接,一是北京,二是郑州。陌生的手机也从来不接,怕是记者。记者们都是惹事精。天下不乱,他们没饭。在他们面前,咱也是弱势。也不知道舆论咋就成了这样,政府好的,大家不信;政府不好的,大家就信。只要一骂政府,就准能得好儿。你说这不偏激?比如说强拆,他们从来就只骂强拆,他们怎么就不能研究一下我们为什么要强拆?!唉——”他长叹一口气,“官帽上头管,资金国库管,形象记者管,有限职能,无限责任,我们这些公务员,是越来越难当!”

我沉默。

“你看,我咋发起牢骚来了?”片刻,他笑道,“山再高水再深都不怕,就怕发牢骚讲怪话——说得多了,自己对工作就没信心了。领导听说了也不好。”

“没关系,我也不是领导。”我说,“谢谢你信任我,对我讲这么多。”

“你是小师妹嘛。”他道,显然意犹未尽,便又说了起来,“要发展,就不能太讲稳定。要稳定,就不能太讲发展。——对,还没说发展。你说,像高新区这种地方,拿什么发展?发展的主要途径除了招商引资,还有什么?可你拿什么招商引资?土地当然就是最重要的资源。名义上土地是国家的,具体到地方上,土地就是政府的。从收土地到卖土地,这是第一级土地市场。这第一级市场当然就是地方政府在垄断。从哪里收?当然主要就得从集体土地这里收。往哪里卖?两个主要途径:一是房地产,二是企业。相对而言,我们更愿意给企业。如果给房地产的话,地方政府虽然会有短期的高额利益,但也就是一锤子买卖,也就只是在卖地和卖房的时候有收入。之后就没有了。给企业的话就是种了一棵常青树,会有固定的税源,还会有效地解决本地劳动力的就业问题,当然在政绩上也更有说服力。那么,既不合理又必然的现象就出现了:为了增加地方招商引资的魅力,地方政府在给企业土地的时候,利益其实常常非常低,比如一亩地卖给企业六万块,要先给老百姓所在的村集体两万,叫土地片价,也叫土地补偿费;再给省里两万,叫新增建设用地补偿费;再给市里一万,叫耕地占用费,那么到最后地方政府可能只落一万块。有的甚至连这一万都没有。——不,这个不过分,最过分的是零地价,我觉得应该叫负地价更合适。不但没有任何利益,还要往里贴钱!怎么可能?不是可能不可能,就是现实!去年咱区里为了争取一家大企业来落户,就和另一个地方打得难解难分,在拼过各种优惠政策之后,又在土地上相互压低价。竞争到最后,那一方给企业出的就是负地价。也就说,不收企业一分钱,不仅把该给村集体和省市的钱都拿了出来,还给企业建好了厂房恭候人家光临。企业当然就去那里了。咱没有人家工作做得到位,也就只能干看着!”

匪夷所思啊。我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这些情况,上面知道吗?”良久,我问。

“谁知道呢?知道也很正常,不知道也很正常。”他道,“我总觉得,上面是糊糊涂涂装清楚,下面是清清楚楚装糊涂!”

我正沉默,服务员突然端上来一份素馅饼,我说好像没有点这个菜,服务员说是老板送的。正说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说要给付主任敬杯酒——这肯定就是老板了。敬酒的理由是付主任主管拆迁,太辛苦了:“真是辛苦啊,但是也真是给人民群众造福了!”他铿锵有力地说着,一边试探地一眼一眼地看着我——莫非以为我是记者?

“别的不说,拆迁给咱地方经济增长了多少?老厉害了!拆拆盖盖的,那么多人都有事干了。铺地板砖的工人一天都能挣500块!俺这饭店的生意也都托了拆迁的福,多挣了不少。这地锅馍味道咋样?正宗的地锅!烧的都是拆下来的旧椽旧梁!”

“行了行了。你忙你的吧。”和老板碰过杯,付师兄便把他推了出去,笑道,“这人,真不照辙儿。”豫北方言,不照辙儿就是不靠谱。

饭将吃毕,餐后水果上桌,他把话题又转到了姐姐的事情上:“必须尽快拆到五米,这是大势所趋。别让她再拖了。拖久了对她不好。”他将苹果块送进嘴里,“虽然工作很难做,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有的是办法。”

“那保留的五米将来的产权不会有问题吧?”

“应该不会。”

“你们应该给这些家户开个会,说一下,让他们放心。”我说,“我姐说,你们从来没有组织他们开过会。”

“这种会……你没听说过那么一句话吗?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更大的事不开会。所以啊,我们坚决不会开。我们只给我们的干部开会。”他笑起来,“回去后告诉你姐,叫她赶快拆到五米!拆过之后一切好说!放心,不会叫她吃亏!”他顿一顿,“我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再多说什么也是白答应,是哄你们。铁书记他不会答应。他那工作作风谁不知道?”

我沉默片刻:“整个区里那么多违建的房子,到底为啥光说我姐这一排?就是因为要修绿化带吗?”

“那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省领导去同仁医院工地视察,看到了这排房子,训了市领导,市领导又连夜训了区领导,区领导就只好连夜训我们,我们是连夜拿出了整治方案。”他冷笑一声,“事儿都是这,可不就是哪儿痒先挠哪儿吗?多少活儿都干不过来呢,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找这种麻烦?”

“乔庄不是也盖在路边了吗?领导应该也看到了吧?为啥不先整治乔庄?”

“乔庄猛,田庄横,张庄是个鼻涕虫!谁不知道这个?当然要先杀虫了。还别说,你姐姐能挺到最后,还带着些乔庄人的血性呢。”他笑,“不过,真的别再拖了。要是老铁使出了杀手锏,那可不是玩的。”

“什么杀手锏?”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道着谢,和他握手,告别。我没有再说一句话。我知道,也就是这样了。这就是找人说情的结果。不会再有什么可能性了。拆了房再来要钱?这话当然是放屁。当然作为朋友,无敌是尽了心。作为妹妹,我也尽了心。

离开餐馆,我给无敌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情况。无敌骂了一句“王八蛋”,笑道:“你看呢?要是相信他……”

“我不信。”我笑问,“你信?”

无敌哈哈一笑:“我就是比你信得多,一想到拆了房再去要钱,也会头大。”

“不好意思,白让你搭个人情。”

“说什么外话?只要你不说我不够义气我就满足了。”他沉吟片刻,“其实,最好还是自己去争取。《国际歌》里怎么唱来着?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我说,“我知道。”

挂断电话,我问自己:你知道什么呢?能试过的办法几乎都试过了,你还知道什么呢?

回到张庄,和姐姐见了面说了情况,我返程回郑。路过王强家的时候,我放慢了车速。突然间,我很想和王强见个面。——没有任何目的,就是想和他见个面。如果一定要说个目的,那我就是想看看他的表情。用我眼睛里的针,去挑一挑他心里的草。

但我终于还是没有停下。我知道,这种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行为太过抒情,抒情得使我想要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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