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约知道，游僧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她身中从娘胎带出的藜芦寒毒，木藜芦之热毒只能压制却无可化解，用一物来压另一物，犹如饮鸩止渴，终会两毒并发而亡。
多活一年，便是挣得一年。所以她不得碰一点藜芦和木藜芦，否则牵动体内两毒，便再也无药可救。
无怪师傅如此生气。是自己让他担心了。
第二日，年轻人悠悠醒转，他的脸因生病而苍白，却益发衬得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莹亮透彻，眼底隐有极深极深的东西蛰伏着。
叶棐，钱塘人氏，北上访友，船过此地遭遇匪劫。他这么说，双眼却定定望住她，姑娘大恩，小生毕身难忘。他日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公子言重了，救你的是师傅。小藜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却微红了双颊。
转身欲离开，心口蓦然一揪，眼前一黑。
转醒的时候，师傅不在，是叶棐把她扶起喝药，想起师傅说过，自己每晕倒一次，日子就少一分，心中顿生惆怅。
姑娘的手，一直这般凉。叶棐轻喃。
天生的，从不会暖和。
你师傅竟治不了吗？
小藜浅浅地笑了。再好的医术，也有治不了的病啊。
出去晒晒太阳，可会好些？
……也许、吧。
小小的院子，满满的阳光，叶棐握着她的手，那样厚实的温暖。
如果是师傅，那该多好啊。一丝莫名的情绪忽从心底开始，一点一点蔓延全身。
彼时，卢青正一人徘徊于镜湖之畔，十六年前的今天，他正是在此遇到了那个清雅如菊的女子，琉璃。
卢青一生救人无数，却对最想救的这个女子，束手无策。
那女子便是小藜的娘，这个清丽脱俗，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对自己的生死也仅一笑付之。她将出生不久的小藜托付于他，便朝着东方翩然而去。
她说，就像没有不西沉的太阳一样，世上亦没有不死的生命。不过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想一直看旭日的东升。
她的背影在迷蒙的日光中化为了一阵青烟，缭绕，缭绕，在卢青后来的十六年里，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久久不散。
卢青抚养小藜，收她为徒，到底是因为怜惜，还是因为期待，他自己也已道不清，分不明了。
不久叶棐伤势痊愈，不得不返家报平安，许下日后必来拜访的诺言，叶棐依依不舍地离开。但不久找上门的，却是卢青昔日的仇人。
卢青一生救人无数，却只有一次，用他精湛的医术杀了人，为替琉璃，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报仇。
这件事，无可避免地为卢青结下了一个终生都解不开的仇。
此后，卢青退出江湖，隐匿行踪，但这一次，仇人却寻着蛛丝马迹，找到了他。
其实，卢青又何尝不知，退隐后的每次出手相救都是在为自己酿一场灾难。只是他毕竟做不到，见死不救。
于是，叶棐的起死回生便将这一场灾难提前了。
仇人白杜武功奇高，卢青带着小藜一路南逃。
船到钱塘，卢青忽然要和小藜分道扬镳。
只有离开我，你才安全。所以小藜，从现在开始，你必须独自逃亡。
小藜一震，不由瞪大双眼，但卢青脸上坚定的神色，终是让她露出苦笑，既然是师傅要求的事，小藜自会做到。
刚说完，小藜便见卢青孔雀石般的眼珠瞥向自己，霎时透出一股惑人的魔魅，七分邪艳三分狷狂，衬得他的面貌亦正亦邪，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师傅年轻的时候，定是世间第一美男子吧。身上的白裙似要颤颤地舞动起来，小藜忙垂下头，用手紧紧压住。
感觉师傅的手轻轻抚在头顶，柔软如叹息，小藜，要活着啊。
嗯。只觉心弦在这一刻被什么轻轻弹拨了一下，荡出如水般的波纹，好似这一生，再也无法平息。
水波潋滟，寒风瑟瑟。望着师傅渐行渐远的身影，小藜紧紧咬住嘴唇。
别走师傅，别离开小藜！小藜不是累赘，小藜也能帮你！心里反复的呐喊却始终说不出一字，再低头，忽而就已泪流满面。
两月的时间恍然而过。
小藜，该熬鸡汤了。厨房的大娘叫唤着。
嗯，来了。
当日，仇人白杜剑逼小藜，冷冰冰地问，卢青在什么地方？
小藜蜷缩了一下，眼神颤抖却很倔强，我，不知道。
白杜定定看了看她，没有再问，只是将她带回了白杜山庄。
几日后，小藜的惊惶慢慢沉淀为了冷静。
白杜武艺绝高，却不幸患有痰症顽疾，无意中喝了小藜所熬的鸡汤，顿觉胸口大畅，让大夫仔细问了配方，竟是罕见的去痰止咳的好方子。顿时放下心来，日日饮用鸡汤，还定要小藜亲手熬制，顽疾也渐有好转之势。
小藜默默熬着鸡汤，淡淡一哂，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祛痰的鸡汤，如将七分藜芦减去两分，换作一分木藜芦，便是蚀身的毒，毒发缓慢不易察觉。看似一模一样的根须，随手抓来，那样的漫不经心，哪个看得出个中究竟？
师傅，小藜也能帮你，你——知道么？
暮色四合，夜入阑珊的时候，小藜忽听有人大叫，刺客！心跳似欲破胸而出，难道是——师傅？
寻着打斗声转过廊角，眼前一片，刀影婆娑，鲜血飞溅，不待她看清与白杜纠缠的身影，就被一股强力扯住，蓦地腾空而起，随着那人几个兔跃便远离了战圈。
惊魂甫定，她才发现原来抱着她的人，竟是叶棐。
叶棐说，你师傅缠住了白杜，让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小藜充耳不闻，只是扭头直望那火光透亮的地方，嘴里叫着，不、不。泪水就这么落了下来。
她的泪像根根荆棘撒在叶棐的心尖上，只一瞬，小藜便发现自己上了一顶屋檐，刚能俯瞰敌我双方交战的情景。
下面的刀光剑影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四周落叶翻飞，倏忽便碎成千万片。
小藜握住叶棐的手心里全是汗，如此的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那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白杜终于倒在了卢青的脚下。小藜的喜悦还未发出，便见卢青的颈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痕，猩红的血如冲破地面的泉，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腥浓而黏稠的弧线。
一切都那么，触目惊心。
小藜的脑子“轰”地一响，身体不由自主地奔冲上前，看不见叶棐仓皇揽住她的手，听不到他心痛的叫喊，小藜只知道，陪伴自己17年的师傅就快，死了。
远远的，只见师傅孔雀石般的眼眸望住她的方向，轻轻唤了声，小藜。嘴角似有隐约的笑。便不动了。
然后小藜才终于叫出了声，撕心裂肺。泪像崩堤的水，怎么也止不住。
叶棐不住地安慰她，卢青为救她于强仇之手，两月内大量服食强增内功之奇药，结果气血逆行，回天无术，本已时日无多，现在杀了仇敌，又救了她，也算求仁得仁了。
但他却不知，小藜的痛，还因为卢青临死前望过来的那一眼。
那眼波温柔如水，迷离似梦，却悄然越过了她，看着另一张脸。小藜不知道，卢青死前口里唤的心里想的，到底是小藜还是小璃？
淅淅沥沥的雨蓦地落了下来，像小藜的泪，忽而如瀑布倾盆。
对很多人来说，这个夜晚，是春寒料峭，最冷的时刻。
也是在这个夜晚，前世的记忆如同闪烁的火花，刹那照亮了小藜整个脑海。
小藜终于明白，那个即使醒着梦着都要千呼万唤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回头望她一眼，几生几世为他辗转反侧的心终是露出内里的一片荒凉。
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杨柳依依。
叶棐握住小藜的手，两眼灼热如火烧。
我要娶你，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可好？
小藜牵动嘴角，扯出一笑，我就要死啦。
她身中寒毒已深，尝试鸡汤配方时，早已牵动体内两毒，再也无药可救。
叶棐的胸口忽地一阵冰凉，然后看着小藜抬起头，怔怔望着天空，肆意的泪刹那布满了她绯色的脸颊。
叶棐心疼如绞，强作笑颜，不要管以后的事，我们一天在一起，就要一天的幸福。这一世不够，我们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
叶棐的话还未说完，小藜的嘴角便绽开了罂粟的鲜红。
抱着小藜软软倒下的身体，叶棐堵在心里的泪终于奔泻而出，将脸贴在她尚留余温却毫无起伏的胸口上，叶棐轻喃，小藜，如果我们有来世，下一次你可会珍惜？
一梦醒来，已是隔世。
小藜拉开窗帘，便见窗下那一抹身影，如一棵植物般，悄然隐没在晨雾中。
是那位魔术师！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专注而热切。两人隔窗对望，就像——
千年前那般。
那时，她是仙宫药园中不起眼的一株藜芦，他是相隔数米的一株木藜芦。他们俩俩相望，共同修炼，一起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