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饱了，厌恶蜂房的蜜。人饥饿了，一切苦物都觉甘甜。
———节选自《旧约全书》
寺门一帮弟儿们把喝完汤的尿壶送出了南口。
沙二哥对艾三说：“三哥，去飞机场打听打听？”
艾三：“去球吧，八妞那货不是个玩意儿，不想管他的事儿。”沙二哥：“不是说罢了，他给你写个字据嘛。”艾三愤愤地把夜隔晚上八妞压茶馆窜了的事儿一说，几个弟儿们都跟着骂八妞不是个玩意儿。
尔瑟：“八妞的事儿就不能管，那货，西瓜皮掉进油锅里，又奸又猾。”
乌德：“可不是，搭人情，搭脸面，还落不到好上。”
白凤山：“依我看，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他小子自己去跑吧。”
马老六：“三哥去跑也中，也别写啥字据，让他小子先把大洋掂过来再说。”
几个弟儿们你一句我一句，沙二哥却不吱声。
艾三：“老二，我知你一直念着八妞的好处，你说句话吧，这事儿管是不管。”
沙二哥：“我是就这想的，八妞救过咱的命，这个人情一定要还，好人做到底，最后人物一把，以后这货就是被狼吃喽咱也不管了。”
艾三冇吱声。
沙二哥：“三哥，我知，托关系找人是要花钱的，你不管花多少钱，都算在我头上。”
艾三：“那不中，该是谁的事儿就是谁的事儿，你凭啥当这个冤大头。”
沙二哥：“人活在世上，吃亏占便宜都是小事儿，最要紧的是，人活着要有情有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像人家拜四爷。”
几个弟儿们都不吱声了。
艾三骑着一辆自行车往南郊的飞机场去了。进了飞机场之后，瞅见特务营的人正在伞塔上练习跳伞，就见营长徐德手里牵着一条大狼狗，仰着脖子，冲着伞塔顶上嗷嗷大叫，正在骂一个胆小不敢往下跳的部下。
徐德：“妈那赖孙逼！往下跳啊！摔死我给你偿命！跳啊！你个冇蛋子儿的货！”
艾三仔细打量了一番徐德，然后走上前去打招呼：“这条狗不孬啊。”徐德把目光从伞塔顶上挪了下来，打量了一眼艾三，问道：“你谁呀？”艾三：“是四德子老弟吧。”
徐德依旧打量着艾三：“面熟，想不起来了。”“咋，不认识哥哥了？”艾三掏出证件递过去。徐德接过证件一看，笑道：“原来是艾中校啊，我说咋恁面熟哩。”艾三：“是啊，在西安战干团一起受过训，同学不同期。”
徐德：“对对对，你比我高一期，咱还认过老乡，喝过一次酒。”
艾三：“想起来了吧。”
徐德：“多年不见，你老兄咋跑到俺这儿来了？”
艾三：“来这儿调查机场地勤上的一点事儿，冇见过跳伞，就过来瞅瞅。”
徐德瞅着艾三的领章：“老兄混得不孬啊，都升中校了，记得当年在战干团受训的时候才是个中尉。”
艾三：“保密局嘛，好混，提升要比别的地儿快。”
徐德叹道：“兄弟我混了大半辈子，还是个尉官啊。”
艾三：“官不在大小，你老兄这个差事多实惠啊。”
徐德摸着大狼狗的头说：“再实惠也冇恁保密局实惠，谁的头都敢剃。”艾三瞅着徐德手里牵着的狼狗：“咋，老弟喜欢喂狗？”徐德得意地点着头：“我这条狗咋样？”
艾三：“一般化。”
徐德：“你老兄懂不懂狗？这是纯血统的德国黑贝，它爹在希特勒手里喂过，后来被苏联人牵到莫斯科，听说眼望儿在斯大林手里喂着呢。”
艾三：“斯大林才不喂德国狗，斯大林要喂也喂纯种的高加索，把高加索和黑贝牵到一块斗，就像斯大林掐希特勒一样，德国人不递招。”
徐德：“那是，高加索是啥狗，你就是把狮子老虎牵到跟儿它都不怯气。”
艾三：“瞅机会，我给你老弟弄一条高加索玩玩。”
徐德：“真的假的？”艾三：“小菜一碟。”徐德急忙掏出口袋里的美国烟给艾三上烟：“那我可等着了。”艾三点着了烟，问道：“给你老弟打听个事儿。”
徐德：“啥事儿？说吧。”
艾三：“恁这儿前两天是不是绑过一个人？”
徐德：“前两天？”
艾三：“在山东花园门口，用麻袋套走的。”
徐德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儿。”
艾三：“还真的在恁这儿啊，我恨不得把祥符城翻个底朝天。”
徐德：“咋？这人和你有关系？”艾三点点头。徐德谨慎起来，问道：“啥关系？”
艾三：“俺姨她大姑家外甥的朋友。”
徐德：“不会吧？圈子绕得有点太大了吧。”
艾三：“说来话长，回头咱弟儿俩再细说，我想知恁为啥要绑他。”
徐德：“这货是压西边过来，你老兄想也应该想到吧。”
艾三：“共党？”
徐德微微一笑。
艾三：“招供了？”
徐德：“招供倒是冇招供，不过八九不离十。”
艾三：“冇招供只能说是共党嫌疑，八九还不到十嘛。”
徐德：“老兄，你说实话，是不是专门为这事儿来找我的？”
艾三：“这事儿咱先不说。多年不见，咋着也得喝一场吧，你老弟啥时候得闲？”
徐德：“只要是喝酒，我啥时候都得闲。”
艾三：“那中，今个晚上我在‘又一村’恭候老弟的大驾！”
八妞听说艾三在飞机场找到了被绑的人，晚上要在“又一村”请管事的人喝酒，于是急忙掂着十来块大洋来到沙二哥家。
沙二哥正在作坊里煮着肉，根本不搭理在一旁喋喋不休的八妞。
八妞：“……谁要说瞎话谁是个赖孙，我弄这点钱跟拜四爷卖房子差不多，恨不得把血弄出来，你知我咋弄到这些钱的，夜隔晚上我找了俩帮手，把宝珠寺里的铜佛爷扛出来了，那铜佛爷几百斤，沉得要命，差点把俺几个给压死……”
沙二哥停住手里的活儿，咬着牙骂道：“腌臜孙！咋不把你压死啊！偷铜佛爷，你个腌臜孙早晚要遭报应！”
八妞：“这不是冇法儿吗，跟你学着讲义气，要不是为了讲义气，我能受这个罪……”
沙二哥：“腌臜孙，讲义气也不能去偷宝珠寺里的铜佛爷呀！”
八妞嘴里嘟囔着：“宝珠寺又不是东大寺。”
沙二哥：“放你妈的屁！不管哪个寺，干这种事儿都是缺德坏良心！生个孩儿都冇屁眼！”
八妞：“冇屁眼就冇屁眼吧，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再说。”
沙二哥：“铜佛爷卖给谁了？”八妞：“卖给北头的胡老大了。”沙二哥：“那个玩古董的胡老大？”八妞：“是他。”
沙二哥把手里翻肉的钩子往灶台上一扔：“走！找胡老大去！”
八妞：“别别别，那不中，今个晚上三哥请人吃饭的钱我得拿。”
沙二哥：“拿也得拿干净钱！走！”
八妞：“不中，你又不是不知胡老大那个人，难缠。”沙二哥：“再难缠也得把铜佛爷给人家宝珠寺抬回去！”八妞：“要去你去，我惹不起胡老大。”
沙二哥不搭理八妞了，穿了身干净衣裳，直奔北头的胡老大家去了。“咣！咣！咣！”沙二哥拍着胡老大家的门，“胡老大在家吗？”
“谁呀？”胡老大把门打开，“稀客，稀客，你老弟今个咋得空来我这儿啊？
快请进，屋里坐。”
沙二哥进屋后四圈瞅着：“听说，你老兄买了一尊铜佛爷？”
胡老大：“你咋知？”沙二哥：“是不是买了吧？”胡老大：“不是买，是请。”沙二哥：“请？压哪儿请的？”胡老大：“老弟消息怪灵通啊。”
沙二哥：“咱俩也不用缠嘴，那尊铜佛爷的来路你心里清亮，供奉在宝珠寺已近百年，摆在老兄府上名不正言不顺，我劝你赶快把他请回 去，要不，逢官逢私恐怕对你老兄都不利。”
胡老大：“啥意思？听你老弟这个口气，是要破俺这行里的规矩啊。”
沙二哥：“事儿不大，你看着办。”
胡老大：“老弟，你这是何必，佛教和恁伊斯兰教又不挨边，你管这事儿弄啥，伤和气。”
沙二哥：“佛教和俺伊斯兰教是不挨边，但和我挨边，和良心挨边，和事儿挨边，换别人，这事儿我压根不管，但八妞不中，他挨我的边。不想伤和气你就把铜佛爷送回宝珠寺，你要是不送，咱俩就缠不清的瓤。”
胡老大把手一伸：“拿钱！”
沙二哥：“啥钱？”
胡老大：“我是花十二块大洋买的！”
沙二哥：“冇钱。”
胡老大：“你这不是装孬吗，硬吃我呀？”
沙二哥：“压今个开始，我记着账，俺沙家的牛肉你可以白吃，直到把十二块大洋吃完为止。公平合理吧。”
胡老大：“我不好吃牛肉。”
沙二哥：“我只有牛肉。”
胡老大：“你要知，十二块大洋我搁在银号里还有利息，吃恁的沙家牛肉，十二块大洋我两年也吃不完，这不是赔本买卖嘛！”
沙二哥：“那就把利息加到里头，吃十三块大洋。”
胡老大懊恼地：“去球吧，别十三块大洋，十八块大洋我也不吃！我认倒霉！”
沙二哥：“吃不吃随你便，你胡老大在祥符也是个有头有脸的角儿，换换家，我非硬吃了他！”
胡老大心里明白，沙二哥这一手就是硬吃自己，但他惹不起寺门的人，寺门的人不惧官、不怕匪，连日本人的猴都敢逗，还是惹不起躲得起吧。但，强咽下这口气的胡老大心里想：乖乖，恁硬吃我是吧，早晚我叫恁把吃进去的统统吐出来！
艾三在“又一村”请徐德吃饭，沙二哥和八妞作陪。沙二哥原本不想来，因为“又一村”是汉民馆子，在八妞的苦苦哀求下，沙二哥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又一村”。他坐在那里就像个摆设，不喝酒，不吃菜，让堂倌上了几根洗净的黄瓜摆在了自己面前。
徐德：“这位老弟可真够清真的。”
艾三：“别看这老弟是卖牛肉的，祥符城里的大角儿，日本人掂皮鞭抽都抽不孬，跟日本人斗鸡还敢使绊儿。”
徐德：“听说过，听说过，东大寺门的沙家牛肉！”
艾三：“这是我换帖。实不相瞒，我是个不爱管闲事儿的人，今个把你老弟请来，就是为了他沙家的事儿。”
徐德沉吟不语，气氛顿时有点尴尬。艾三：“老弟，咋不吭了？”此时，艾三和沙二哥都在猜徐德为啥不吭声了，他们猜不透徐德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如果这事儿真是不好办，他压根就不会答应前来喝酒，如果这事儿问题不大，为啥突然不说话了。
艾三：“徐老弟，你我弟兄虽说有几年冇见过面，但咱们是味里近，要不今个你也不会坐到这里。冇事儿，有啥说啥，别为难，我历来本着一个原则，弟兄们之间，不管大小事儿，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别埋怨，啥时候见面还是酒肉豆腐汤。”
徐德：“我知你是个讲人物的人，你要是个不人物的人我也不会来喝你的酒。实话对你说，恁说的这个人有点麻缠。”
艾三：“你说说，麻缠在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