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一年,人世十载。冬去春来,花谢花开。明嘉靖廿五年的芳菲三月,锦州城繁华如夕。城西聂府红绸攒结,彩灯高悬,一片祥和喜气。
一袭蓝衫的弱冠男子腰间别着管玉箫,眉目含笑立在朱红门口。身旁立着个鹅黄襦裙的娇嫩小姑娘,玉手挎着一篮鲜花。门房老孙头见了他们,忙恭身开门,笑眯眯唤道:
“少爷,您回来啦!”
“嗯,老爷回来了吗?”男子丰神俊俏,音色宏润,淡淡问道。
“回来了,回来了!在五夫人房里呢!”老孙头连忙应他,忽想起什么恭敬道:“夫人说,请您和表小姐回来就去见她!”
“嗯。”男子一边往里走,一边帮身旁少女拾掇着篮中野花。
进了门,转过寒梅映雪的大红古屏。花厅上首端坐着个古稀老者,正悠闲品茶。几案对面倚着个中年美妇,金簪贴鬓笑容可亲,正是老者的第五方妾侍奉氏。男子瞅了一眼坐在上手严肃的老爹,信步走到左侧坐下。
鹅黄少女立在门口娇声施礼:“姑父,姑母!”
老者品茶不语,奉夫人慈爱笑:“可又采了花儿?”
少女羞涩低头,小声道:“嗯。山上开得多了,表哥领娇儿去的。”奉夫人含笑点头,侄女奉雪娇乖巧立在了她身后。
厅中气氛有些压抑,奉夫人微微不悦:“我说老爷,您别时时板着一张脸,跟咱儿子好似前世有仇一样。您看天儿生的多好,又是举人,哪里不让您满意了?”
奉夫人开口就是责备聂成的话,却说的喜不自禁起来。忙叫门口的侍婢彩燕给宝贝儿子端了时令的樱桃解渴。
聂员外已近七十,身体倒还硬朗。他慢吞吞的捧起桌上的铁观音,用茶盖拨了拨浮起的茶叶,轻轻吹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打天儿出世,他也没给过我好脸色啊……”聂员外说完,隔着茶盖盯了儿子一眼。
聂天倒还自在,根本不把老爷子的话往心里去。自顾捻了樱桃,丢入口中。一边晃着脚,一边瞟着母亲身后的表妹。口中的柔软果肉仿佛是表妹的樱桃小口,一边吃一边看,已被迷得晕晕乎乎了。
奉夫人注意到宝贝儿子的神游表情,不禁含笑嗔怪道:“吃个樱桃也能入了迷去。月初就要成亲,看把你急的!”
聂天也不答言,自顾逗着表妹。奉雪娇通红着俏脸,立在姑母身后。玉手掐着花篮,含羞瞪他。可她在聂家虽是小姐身份,却不敢插言放肆。
无他,他们奉家早年曾是聂府家奴。当年聂员外知命之年尚无子嗣,花五两银子把她姑母奉嫣儿从她爷爷手里买来做了第五房妾侍。奉老爹得了银子赎了身,转做了聂家佃户。
奉夫人嫁进聂府两月便添了聂天,聂员外对她百依百顺事事娇宠,疼的心肝一般。奉雪娇是奉夫人大哥的女儿,自小娇俏灵秀,很得奉夫人喜爱。奉夫人将她接在身边抚养,又请了女师教授诗词歌舞,女红礼仪。
奉雪娇知晓身份,从不造次,温柔贴心,恪守本分。因她容貌讨喜,性格温婉,又得聂天怜爱。聂员外与奉夫人在上月订下了她与聂天的婚事,吉时就在四月初二。府中修房扫院,置备喜宴,正在忙碌。
奉雪娇听了姑母这一打趣,羞窘十分。瞪着聂天,指望他别过脸去,莫再传情。谁知聂天见了她这番模样,愈发得意,不肯歇止。奉雪娇只得恨恨低下头去。
奉夫人打量着宝贝儿子那副没出息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整日介的游手好闲,偏偏还是个举人;在家一点规矩也没有,偏偏出了门连知州大人也赞不绝口。
这孩子自小被聂家宠着,早惯坏了。全府上下拿他一点办法也无,只得由他胡闹。如今订了婚事,教奉雪娇管一管,怕是会好上一些。
奉夫人轻咳一声,聂天回了神:“娘,您病了?”
奉夫人瞪他一眼:“下去罢,下去罢!叫回来了,愈发气人。气坏了我,你便畅快了!”
聂天哈哈一笑:“那我回书房了!”
奉夫人笑着嗔他:“赶紧走罢!”
聂天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大手勾住表妹小手,拖着便走。奉雪娇急急挣开,双颊桃云:“表哥……”
聂天眉目含笑:“走,咱们去插花儿。”
聂员外大咳两声:“拉拉扯扯像个甚样!还不快滚!”
奉雪娇闻言焦急,恨不得掐聂天一回。低头小声告罪:“姑父姑母,娇儿告退!”抽出小手,抱着花篮飞快跑了。
奉夫人笑着看侄女出了门,转头不悦道:“你这般厉害作甚?看把雪娇吓得!”
聂天剑眉一挑:“娘,我走了!”甩手追着表妹去了。
聂员外眯着眼睛看他背影,皱眉:“二十年了,也没给过好脸色!要不是我儿子,我……!”
“不是你儿子,你要作甚?”奉夫人杏眼瞪他。如今虽过不惑,仍生的玉臂粉脸,端庄貌美。
聂员外弯起眼睛,讨好道:“我不过说说,说说……”
夜凉如水,银月微露,风中若有似无散着淡淡花香。
奉雪娇捧着朱色托盘,盘里一壶烫好的烧酒,还有她专做的几样小菜。门口的大红灯笼晕着朦胧的光,将她鹅黄的襦裙也染得迷离起来。明日一早她就要回家待嫁,到初二才能回来,今晚特来看看表哥。
她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头熟悉的声音推门而入。聂天倚在梨木桌边,手里捧着本不知名的书认真地看着。见来的不是书童福祥而是奉雪娇,慌忙藏起手中书,笑道:“怎么还不睡?”
奉雪羞涩道:“人家见你房里的灯还亮着,怕…怕你饿了,就做了几样你爱吃的小菜。”深更半夜跑到表哥的屋子里来送菜,分明已将自己视作他的妻子。一语未完,不禁羞红了粉脸。
聂天见她羞赧不已,忙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托盘。灯下玉人眼波流转,肌肤如玉。樱桃小口泛着粉嫩,似要滴出水来。长长的指尖微颤,娇羞不可方物。
聂天春心大动,接盘的手便顺着人家粉红的小手去了。被他大手一覆,一股暖流顺着指尖传遍了全身。奉雪娇连忙缩手,急唤:“表哥……”
聂天笑嘻嘻道:“不过几日便要成亲,羞个甚?”大手一环,将面前玉人抱个满怀,不肯放手。
奉雪娇手里端着托盘,被聂天拥在怀里。感受到表哥粗重呼吸,粉颊滚烫。二人郎才女貌,青梅竹马,早已是情谊暗许。如今就要成婚,便是他的人了,怎好推拒他?只是,这不是还未完婚么?
奉雪娇不知该拒该迎,杏眼含羞,柳眉带俏,僵着身子捧着食盘,咬着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聂天见她含羞带怯却不拒绝,一副予取予与的模样。眉目含笑,抢过她手中食盘搁在书案上,大手打横将她抱起,抬步走向里间。奉雪娇搂着表哥脖子,羞求道:“别……”
门口有女子轻声唤:“表小姐?”
奉雪娇一惊,粉拳急锤聂天胸口,压低声音唤:“快放我下来!”聂天蹙眉不语,轻轻放下怀中玉人,冲门口沉声道:“何事?”
彩燕立在门口,失落的望着窗影上的两个人影。听见少爷出声,恭声道:“夫人唤表小姐过去!”
奉雪娇整着衣裙,扬声答:“我来了!”急急嗔了聂天一眼,开门出去。彩燕笑道:“表小姐,夫人唤奴婢来请,说想跟你说说话!”
奉雪娇甜甜道:“好,走罢!”说完,去挽彩燕胳膊。彩燕微不可察一皱眉,亲热的挽着她去了。
聂天见小表妹走了,眼巴巴的望了一会大开的门。伸了伸腰,踱进了里间。嘴角上扬,盯着锦被,合身扑倒在床上,闭了眼。
“公子,请稍等!”门口书童一身青衣小帽,粉团圆脸,相貌可爱。他冲面前清俊公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才转身进了书房。
姬媚人一袭雪白丝袍,束发缎带上嵌着翠色美玉。手中一把古扇,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彼岸花戒。媚颜沉稳,粉唇紧抿,静静立在聂天书房门口。
独立的小院,静溢中透着宁和。园中景色清秀,透出主人雅致。进了拱门,两旁藤萝满布,遍植修竹。青色石径沿着花园延伸,路旁栽着各色鲜花,争妍夺艳平添生气。
“公子里面请,我家公子请您进去!”书童恭敬道。姬媚人略一颔首,举步入内。
聂天一袭蓝衫立在书案边,满面狐疑。福祥来报,说有个姬姓公子来访。他将平生所遇悉数数尽,也不记得何时有位姬姓友人。
姬媚人款步入内,冲着房中主人抱拳:“聂举人!”她粗着嗓音淡淡出声,仍压不住清甜音色。
聂天抬眼看去,来人身量纤细挺秀,年岁颇小。五官柔媚,双颊尖削,媚艳似女子。心口一跳,含笑道:“姬公子!快请坐!”姬媚人微微颔首:“请!”踱到他对面坐了。
福祥捧茶奉上:“公子请用茶!”恭敬退到门边。
聂天待她坐定,剑眉飞扬:“不知姬公子来访所谓何事?”
姬媚人望他一眼,心中酸楚。抱拳沉声道:“学生姬遥,初来宝地,今日刚入州学。闻聂举人博古通今,文采风流,实为锦州第一才子,特来叨扰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