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弯冷月如钩。紫烟同福祥并肩坐在马车内,两个人皆是青衣小帽打扮,似一对小璧人。飘香院外,车马颇多。有相识的车夫聚在墙角赌牌,车夫们都围过去作一圈,或看或买牌,议论连天,倒也热闹的很。
紫烟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坐在车厢里。福祥转头看了她几次,她也不搭理。终于耐不住,安慰道:“你莫生气了,公子们喝些花酒也正常。你没看见,方才王实全也进去了?”
紫烟转头惊讶道:“怎么会?他那样老实人也来这里?我怎么没看见?”
福祥见她肯说话,怕她又不理,连忙道:“刚才你生闷气时,我掀开帘子无意看见的,是跟李捕头一块去的。”
紫烟恨恨道:“这些个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福祥张大嘴巴:“你难道不是男人?将来长大了,也是一样的。”
紫烟盯住他:“你长大了,就这样?”
福祥连忙摆手:“我不会的,等我长大了,也不会!”
“你为什么不会?你就会!”紫烟心里闷气,此时得了理,胡搅蛮缠。
“我娘说了,男子汉要对妻子好,不能三心两意。”
“你娘,你娘为什么说?你娘八成是让你爹气的,你爹就是个三心两意的人!”紫烟一想到聂天那轻佻嘴脸,姬媚人黯然神色,气就不打一处来。
福祥听她骂完,咬紧双唇不说话。半天才道:“我没有爹。我娘在我三岁时就死了,我是孙爷爷捡来的。”
紫烟一肚子火气撒完,恰好看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悔得肠子都青了。怯生生的看着福祥泛着泪光的红眼睛,小声道:“对不住,福祥。我不是故意的。”
福祥不说话,紧紧咬着唇。紫烟从怀里摸出条绣着紫鹃的丝巾递给他,他接过来,没头没脑的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紫烟扑哧一笑,嗔道:“哪有这样擦的?”说完,拿过丝巾,亲自给他擦干净眼泪,又把丝巾递给他。
福祥这才看见,手中丝巾分明是女子之物,疑惑道:“你怎么用女儿家东西?”
紫烟双颊通红:“你不知道?”
福祥摸摸脑袋:“我知道什么?”
“那你送我符坠做什么?”
福祥见她一本正经小大人模样,自觉矮了一头,吞吞吐吐道:“我见了你……见了你就觉得可亲。咱们兄弟一人一块平安符,不好么?”说完嘻嘻笑道:“我连公子也没给。是捐香油钱的时候,悟虚道长给我的,我问他多讨了一块。”
紫烟听他讲完,嘴角一塌,转过头不再理他。福祥见她生气,收住笑脸,讨好道:“连云道长可灵啦,这符坠一定管用。”说完,献宝一样从怀里摸出个与紫烟一摸一样的符坠来:“你看,可不是一样?”
符坠送到紫烟跟前,还没看清是什么。一道金光瞬间闪亮,登时如天罗地网兜头罩来。
“啊……”紫烟如烈火焚身,疼的惊叫出声,飞快的闪避。灵符却如生了眼睛,追着她打转。福祥愣了片刻,立时明白这符坠对紫烟不利。欺身将紫烟护在身下,挡住灵符。
灵符不再旋转,金光大盛,如织网覆来。福祥只觉背上火烧火燎,透体灼疼,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他闷哼一声,低头看紫烟面色青紫,嘴唇干裂,似乎极是难受。他不敢松开,忍着疼痛,死死护住身下紫烟。
“好个阴毒之法,收!”一声悦耳男声,福祥体内灼伤之感褪去,压力骤失。未及抬头看清来人,便昏了过去。身下紫烟,早已失了知觉。
陈聚名一袭雪白丝袍,手中折扇轻摇,悠闲地晃过来。他踱到车边,捡起掉落的符坠,粗看一眼便收入怀中。折扇掀开车帘,里头躺着两个同样妆扮的小厮。上面那个显然是人,下面那个却定是鬼。他推开福祥,折扇拨正紫烟小脸。愕然道:“她……”
陈聚名眉梢一沉,自怀中摸出符坠仔细打量。这是个自制的锁魂符,符法厉重,遇鬼锁魂,挡者必诛。如不是自己恰巧经过,这小鬼魂魄难保不说,这小童也要遭殃。锁魂符会将他二人的魂魄生生逼出体外,锁在符中。届时,施术之人开坛做法,灵符自归。制此符之人,必定以炼魂术修仙,而非常人。只是,这小鬼明明是姬妃侍婢,何以被人施法夺魂?
陈聚名思索片刻不得解惑,自掌间缓缓度出一缕雪白真气,贯于二人心口。待二人面色恢复,微微醒转,便隐身遁去。
福祥醒来,身上痛感早失,并无半点异样。摸摸脑袋,恍然若梦。待看清身旁的紫烟青着小脸,才省得一切都是真的。他连忙爬起来,小心扶起紫烟。
紫烟一头乌发披散,小帽不知去向,胸口沉闷,头昏眼花。想起方才惊魂一幕,又见福祥焦急看她,鼻子一酸,扑到福祥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福祥一愣,便感觉有个温温软软的小身体扑进怀里。一股淡淡馨香钻入鼻间,平生头一次觉得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哪里异样。见她哇哇大哭,他也不知如何劝解,只好拍着她背安慰道:“都怪我,悟虚道长是个大骗子!这平安符一点也不平安!”说完,不忘低头在车内找符,哪还有符的影子?
紫烟想起姬媚人下午告诉她,若没有明月珠便不能看符之言。心中了然,定是因为没有明月珠,所以这符坠对自己有大害。思及此处,委屈道:“不怨你,我自小见不得符罢了。”
福祥听她不怪自己,又说见不得符,后悔自己讨了来让她难受。讨好道:“是我不好,你没事罢?”
紫烟摇摇头。福祥见她掩在自己怀中的侧脸发青,皱眉道:“我拿了点心,拿给你吃些,好不好?”说完,放开她,去取点心。
紫烟红着脸离了他怀抱,无力的靠着车厢:“我不想吃。”
福祥奇道:“为什么?我从未见你吃过东西呢!姬公子也只喝酒不拣菜,奇怪……”
紫烟心中一惊:“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家公子吃不惯别人家东西。”
福祥点点头:“哦!老爷和少爷常说姬公子举止贵气,定是士族大家,吃不惯咱们家饭菜也正常。”
他两个不再讨论此事,对坐无言,彼此都觉得对方亲近了许多。紫烟想起方才福祥死死护住她的模样,不禁感激笑道:“谢谢你,福祥!”
福祥呵呵一笑:“是我害你,你还谢我!”
紫烟笑眯眯的不答话。福祥傻笑着看了她良久,突然没头没脑道:“紫宴,你长得真像个女儿家!”
紫烟小脸涨红:“胡说什么!你才是女儿家呢!不许看我,把你帽子给我。”
福祥听话的摘下头上小帽,给她戴好。又弯腰捡起车板上踩脏的帽子,拍了拍,端端正正戴在头上。
他摘了帽子,头发仍然梳成圆髻,短发披在脑后,而非紫烟胡乱塞进小帽的长长乌发。可惜福祥年小,并不在意。若是别人,已然知道她是女子。
两人倚在车内,不一会,紫烟便眯着眼不言语了。
飘香院过了酉时燃起纱灯,四角飞檐串着长长的大红灯笼。楼上楼下尽皆燃满粉色纱灯。夜风拂来,香气袭人,灯火飘摇,窗影幢幢。
三楼第三间早早燃起了纱灯,粉灯迷离,甜香诱人。姬媚人见聂天在此处消磨时光,惬意万分。心中怅然若失,一片迷惘。身旁的焰儿殷勤劝酒,媚眼如丝,周到又体贴。她掏出一把金花,递给她,焰儿立刻露出欣喜的神情,姬媚人越发觉得迷惘起来。
转头看聂天怀抱冰儿,含笑喂酒。冰儿害羞挡开,他也不管,哄着冰儿喝了酒,在她粉颊上啄了一口。走到书案边,拈起狼毫,醉酒作画。冰儿走过去斜斜倚着他,体贴的替他擦汗,看他作画。姬媚人眉心紧蹙,心内无言。
聂天画好,将狼毫一丢。招手笑道:“贤弟,来看。愚兄作得可好?”
焰儿笑着推她去看,姬媚人迈步走去,见他画的竟是今夜饮酒图,极是传神。冰儿的冷艳,焰儿的妖娆,聂天的恣意,就是她的黯然也格外神似。
姬媚人看着图上一袭白袍蹙眉的自己,苦涩一笑:“聂兄果然神笔!拿酒来!”焰儿得了令轻快地跑去与她倒酒,她也不看,接过来,一饮而尽:“今夜不醉不归……”
聂天早已喝醉,听闻此言,大笑几声,端起酒杯,倒入口中。冰儿与焰儿自然殷勤服侍。
到了亥时,姬媚人与聂天双双下楼。门口有喝醉的公子老爷怀抱美人夜归,也有趁夜偷食而来的拈花君子。三三两两,并无人定初静之景。
二人下来,倒也无人问津。冰儿站在三楼,倚着花窗含笑远送,粉灯映着她冰山容颜,如梦如幻。焰儿娇笑着亲自搀姬媚人出门,一袭红衣轻薄玲珑,愈发妖娆。她俩个一冷一热,却灌得聂天与姬媚人勾肩搭背,醉酒胡言,东歪西斜,站皆不稳。
福祥与紫烟听出声音,连忙上前扶人。马车缓缓驶去,焰儿还若有所思的立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