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嫂子不计前嫌地去看望张小贵,张小贵靠在被子垛上阴阳怪气地说,看我笑话来啦?我才舍不得死呢,我儿给我挣了几万块钱,我要好好花一花。邻居嫂子骂道,真是个活畜生!转身就走,张小贵老婆拉也拉不住。
邻居嫂子刚要进自家大门,听到巷子口有人喊,嫂——嫂——扭头瞧见巷子口有几个女人探头探脑地冲她招手。邻居嫂子回头看了看张小贵家门口,不见有人,就小跑着来到巷子口。那几个女人立刻把她围了起来,神神秘秘地问,嫂、嫂,张小贵是不是快死了?邻居嫂子气咻咻地说,死他妈的逼,活得好好的,坐在炕头上骂人呢!女人们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有人说,不死拉倒,省下一笔上礼钱!有人骂道,真是个没人心的,儿都死了,换上别人心疼也心疼死了,他怎么跟没事一样!有人叹气:好人短命,坏人千年!
骂归骂、咒归咒,张小贵愣是不吃那一套,半个月后,他拄着根棍子出门了。
有看出玄机的人说,张小贵的儿子替他死了,他活的是他儿的命。
大伙恍然大悟,发出一片惋惜的声音。
张小贵披着一件皴满了小裂缝的皮夹克,慢慢地走出村里的小百货铺子,怀里抱着一卷果丹皮和一包雪米饼。对于他虚弱的身体来说,那件陈旧的皮夹克似乎太重了,压得他不得不斜着膀子走路。
背后赶上来两个人,张大贵的女儿翠云相跟着上门女婿海平快步来到张小贵面前。
叔,张翠云用责怪的目光盯着张小贵说,我们正要去看你呢。
张小贵抱着堆吃食面对着两个空着手的晚辈,有些难为情地笑着。
海平伸出手去说,叔,我拿着吧。
张小贵躲了一下,让他把东西拿了过去。张翠云和她的女婿一左一右虚扶着张小贵,慢慢向前走。张小贵有点挂不住,劝他侄女:你俩走得快,先回去吧。
叔,慢慢走就行,不着急。张翠云很乖巧的样子。
张小贵很听话地慢慢走。
叔,建军的钱还没要回来吗?张翠云问。
明天我就让你婶去城里问他哥取。张小贵很自信地说。
早取回来早安心,咱的钱放在别人手里,总不是个事儿。
明天一定取回来。
张小贵老婆站在屋檐下蓝色的阴影里,看见三个人进来,没吭声,站在那里望着。张翠云叫了一声婶,她答应了一声,依然没动。张小贵呵斥道,你站在这里干啥,像个旗杆!张翠云的女婿海平拉过一把椅子来,扶张小贵坐下。张小贵坐下,命令老婆:你马上去城里,叫你哥把建军的钱提出来,明天给我取回来。张小贵老婆木木地问,取那钱干啥?张小贵说,干啥?我儿给我挣下了,我要花,我要在死前把钱花得光光的。老婆说,这也是当爸的能说出来的话?!张小贵捡起一个空酒瓶掷了过去,打中了老婆的肚子。老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了她的儿。哭,我叫你哭,这个家就是叫你哭败的,建军就是叫你哭死的!张小贵骂着站起来,抡起椅子朝老婆身上砸。张翠云和女婿赶紧把他抱住,张翠云责怪道,叔,你这是干什么!张小贵气咻咻地,大喘粗气,觉得有点头昏眼花,赶紧蹲下来。海平把他重新扶到椅子上坐下。
老婆却不哭了,站起来走出门去。不一刻,听见她在向邻居嫂子借自行车。
最好把你也撞死!张小贵恨恨地骂。
叔,你歇一会儿,脾气大了对胃不好。张翠云示意女婿陪张小贵聊天,她去了厨房。
张翠云做的面条不软不硬,张小贵破天荒吃了两小碗。张翠云说,叔,往后我每天来给你做饭。张小贵笑而不答。
饭后,张大贵来了。张大贵对张小贵说,我原本打算替你把盖房子和建军的婚事都办了,想不到建军出了事。我和你嫂子商量了一下,目前你身体还没恢复,建军妈又受了点刺激,家里没人照应不行,就让翠云和海平住过来吧,将来盖房子的事由他们两口子承揽,你好好保养身体。
张小贵笑着听他哥讲完,推辞道,他们有他们的事要忙呢,我手头有建军的那几万块钱,够养活自己了。
张大贵问,建军的钱拿回来了吗?
张小贵回答,他妈已经去城里去了。
张大贵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这钱不好要,她哥肯定要替她留一手,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家不得不防啊。
张小贵大怒:他敢,他敢我杀了他全家!
张大贵说,这钱要回来也不能留在她手里,那跟没要回来一样。
张小贵想了想问,哥,那你说怎么办?
张大贵说,翠云和海平是我的儿女,也是你的儿女,我看最好能把钱交给他们,将来反正由他们养咱们的老,盖房子呀、买健康保险呀,都是他们的事了。
张小贵看了他哥一眼,沉吟片刻说,先要回来再说吧,翠云和海平需要,就先拿去用。
张翠云插嘴道:叔,我们不缺钱用,这都是为了你。
张大贵说,可不是吗?有我在,他们什么时候缺过钱?!
张小贵不好意思地笑了:哥,就按你说的办。
张小贵的老婆回来了,没带回钱来。张小贵怒不可遏,拿刀要砍老婆,结果自己摔了一跤,跌了个半死。老婆把他背回床上,哭着问,你都快死了,要钱干什么?张小贵挣扎着说,老子要住院。老婆说,你别折腾了,那点钱要养你老的。张小贵骂道,养个屁,你急得我死不了,你好带上我儿挣的钱改嫁。老婆气疯了,掀起背子要蒙张小贵的头,张小贵紧紧地揪住被子不放,叫道,你杀不了我的,杀了我你也得抵命。
老婆大哭,老天爷啊,我活得有什么意思!
趁张小贵老婆不在家,张大贵和女儿、女婿雇了一辆面包车,拉上张小贵去城里问张建军的舅舅讨钱。张建军的舅舅板着脸说,钱我一分不留,但我要给到妹妹手里。
张大贵义正词严地说,不行,你马上把钱拿过来,小贵要住院。
张建军舅舅问,我妹夫住院,我妹妹怎么没来?
张小贵说,她下地去了。
张建军舅舅说,那我不能给,你们去把她拉来吧,我已经把钱存到了她的名下,存折要给她本人。
张大贵拉下脸说,你们兄妹串通一气,居心不良。
张建军舅舅冷冷地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拿大巴掌扇你。作势欲扑。
张大贵不吭气了,回头看看女儿女婿。女婿没动静,女儿挡在张大贵身前说,有理讲理嘛!
张小贵突然抢到建军舅舅的店门口,歪了歪身子,躺在了地上。他仰面朝天地对建军舅舅说,我儿死在你门口,我也打算死在这里了,你看着办吧。
建军舅舅望了妹夫一会儿,伸手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褚红色的存折来,张开举到张小贵脸前:妹夫,你看好了,三万整,一分不少,从今后,再没我什么事了。他把存折扔到张小贵头边的地上,从他身上跨过去,进了店里。
张大贵弯腰把存折捡起来,翻开看了看,递给女儿。张翠云把存折揣起来,示意女婿一块儿扶起了张小贵。张大贵和张小贵不依不饶地骂骂咧咧着,四个人慢腾腾地朝马路对面的饭馆走去。
走,吃他娘,我儿给我挣下的!张小贵意气风发。
四个人要了一桌子菜,一边吃一边骂。张小贵竟然吃了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太阳从窗户里射进黄白的光,照着一桌子残羹剩肴。张大贵黑油亮的脸庞上晃动着笑,他灵巧地剔着牙问张小贵,你说咱是先去取钱,还是先回呢?
张翠云说,爸,没我婶的身份证,取不出来。
张小贵不屑地说,那就先回,明天拉上她再来取,倒成了她的世事了!
张大贵劝道,你跟她好好说,别闹僵了。
四个人再次来到大街上,张翠云两口子一边一个扶着张小贵。张大贵笑道,小贵,你看看你,真是有福气的人呐。张小贵很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