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九年(公元1094年)正月,过了元宵节,许多官员陆续地回京城准备上班。
正月到二月,朝廷平静如常。
三月,朝廷因任命由李清臣给廷试进士策论出题,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来,元祐时期变革政策,曾禁用王(安石)氏“经义字说”,科举考试仍用诗赋。李清臣本来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把出题这件事看得很重,不仅要恢复“经义字说”考试做法,而且要恢复变法时所实行的政策。李清臣出的考试题目中实际上提出了六个方面内容:第一条便驳斥辞赋,第二条阴暗地里主张恢复青苗法,第三条指免役,第四条论治河,第五条驳斥还西夏四个寨的事,第六条讥讽盐铁弛禁事。这六条,都是在暗示考生要恢复“新法”。
当时,苏辙任“门下侍郎”看了考题,猜测出了李清臣出题的用意,上奏章抗议。
没有想到,赵煦接阅了苏辙的奏章,竟然勃然大怒道:“(苏)辙敢比先帝为汉武么?我认为神宗还不及汉武帝。”说完,立即就要把苏辙赶出朝廷。苏辙听了吓一身冷汗,退下殿等待判罪,众人没有人敢救他。这时,范纯仁挺身而出,从容进言道:“武帝雄才大略,史家并无贬词,苏辙引用比喻先帝,不得说他是诽谤。陛下刚刚亲自主持朝廷的政事,对待大臣,也不应当像奴仆一般,随便地呵斥。”正说着,有一人越次入奏道:“先帝的法度,都被司马光、苏辙等破坏尽了。”范纯仁一看,原来是新任尚书左丞的邓润甫,于是大声抗议道:“这话是说错了。法本无弊,有弊必改。”赵煦道:“苏辙在文章中对秦皇、汉武,都进行讥笑和讽刺。”范纯仁便接着奏道:“苏辙所论是针对当时的事情而言,而不是对人品而说的。”赵煦的脸色稍微转好,于是不再发话,当即退朝。苏辙以前曾依附吕大防,与范纯仁议多有不合,到了这时才从心里感激地对范纯仁说道:“范大人你真像佛家一样心肠的人,苏辙仰仗你的包涵已经很久了。”范纯仁道:“公事公言,我心里只知有公,不知有私。”苏辙又再称谢而退。
第二日,赵煦竟然照样下诏降了苏辙的官职,贬出京城去任汝州(位于河南中西部)知州。
等到选进士考试做对策的文章时,考官们评阅甲乙的名次,多把主张元祐政策的文章列为上等。后来经杨畏复核,都把主张元祐政策的文章移到下第,而把赞成熙宁、元丰年间做法的策议拔到上等。有个叫毕渐的考生,他的文章中竟然把王安石、吕惠卿比为孔子、颜回,结果得了第一名。
章惇将继承神宗时新法归纳为“绍述”两字。从此“绍述”两字,传遍中外。曾布原来为王安石部下,积极地推行新法,一度被排挤,外放为地方官,他在章惇的举荐下竟然被用为翰林学士;张商英,字天觉,号“无尽居士”,蜀州新津(今属四川)人,早年也是王安石追随者,这回他升为“右正言”。他们因为极力赞同章惇的“绍述”之说,所以都得到了重用。
没有多久,赵煦即任命章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章惇坐上了宰相第一把交椅。
章惇才学好,为人耿直,平时喜欢结交朋友,也善于用人。其中,他与苏轼关系最为密切,两人纯粹是文友,以交流、探讨学问为主,无所不谈,有事也会互相关照,可以说很肝胆。蔡京等人则不一样,是看中章惇位高权重,想利用这种关系往上爬而结为朋友的。
章惇与苏轼本来是好朋友。可是,苏辙当权时曾经把跟随过王安石变法的人物全部赶出京城,贬到偏远的地方,他也遭受贬谪,记恨在心。因此,他这次一当上宰相,便贬苏轼出知英州;不久,又把苏轼安置到惠州,还罢了翰林学士范祖禹职务并且令他出知陕州。范纯仁见情势不对,心中当然不安,接二连三上奏章要求辞去宰辅职位,也离开朝廷再一次出任颍昌府知府。
在章惇的操纵下,朝廷又召蔡京为“户部尚书”,王安石的女婿蔡卞为“国史修撰”,孙大廉为“中书舍人”,黄履为“御史中丞”。这黄履早在元丰末年曾经当过“御史中丞”的官,与蔡确、章惇、邢恕相交结为死党。章惇与蔡确两人相互有所嫌疑,即派邢恕对黄履说。黄履尽情排击蔡确,不遗余力,时人称为“四凶”。因为被刘安世劾奏,黄履被降级外调。这一回,黄履等再度得志,回朝廷当上了“御史中丞”。从此,朝廷的大权完全转到了章惇一派人的手中。因章惇所用的重臣几乎是福建人,实质上形成了典型的“福建派”。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斗争拉开了序幕。章惇他们又利用手中权利,报复私怨,朝夕罗织罪名,展开了对元祐时期的重臣们排挤打击。
四月,朝廷又改元,称为“绍圣元年”。朝廷于是又恢复免役法,免行钱、保甲法,罢十科举士法,令进士专习经义,解除王氏(安石)字说禁令。黄履、张商英、上官均、来之邵等,乘势制造新的恩怨,接二连三地诋毁司马光、吕公著“妄改成制,叛道悖理。”此时章惇为首相,他早年因追随王安石,支持变法而平步青云。可是,他为人比较缺乏主见,有些事情优柔寡断,上任首相之后,几次召集众臣讨论恢复免役法,众臣各执一词,意见不统一,竟然拿不定主意,悬而不决。蔡京刚刚被朝廷召为户部尚书,特地去拜见章惇,章惇谈起免役法事情,蔡京笑道:“如此犹豫不决,还能办事?只要依照熙宁旧章行事便可。”章惇听了恍然大悟,于是决定恢复王安石当时的一切旧法。
一日早朝,章惇、蔡京两人上奏:“吕公著、司马光同伙,与太后等破坏新法,罪不可赦,理应掘棺暴尸,以惩其罪。”当时许将虽然在外担任大名府知府,在朝廷内却还是尚书左丞,赵煦问及掘墓事,许将出列,奏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暴尸一事,非盛德之事,请圣裁!”赵煦听罢,说:“许爱卿所言有理,那就免了吧。”章惇、蔡京二人听了恨得咬牙切齿,斜了许将一眼,不敢再吭声。但是,朝廷追夺了给司马光、吕公著两人死后所赠的谥号,取消所立的碑,另外还贬朝廷大臣吕大防为“秘书监”,刘挚为“光禄卿”,苏辙为“少府监”并分管(实际上挂个虚职)南京(河南的商丘)。
章惇还不罢休,又构织文彦博等三十人罪状,造成表册上奏,请皇上把他们流放到岭南边境。没有想到,这时李清臣偏偏进言道:“变更先帝法度,虽不能说无罪,但几位多是几朝的元老,如按照(章)惇所说去做,天下人们听到这件事情恐怕会吃惊,所以请求对他们应当从宽才好!”赵煦听了觉得有理点头同意。李清臣原来是主张继承神宗所实行的新法者,仇视元祐诸臣,为何现在反而请赵煦从宽呢?原来,他本来想当宰相,自从章惇被起用把相位夺去,于心不甘,有意与章惇唱反调,所以有这样的奏请。赵煦听了,觉得李清臣所奏的话有理,于是颁布诏令道:“大臣朋党,司马光以下,各以轻重议罚,余悉不问,特此布告天下。”
章惇想扩大自己的势力,早知道沙县人氏陈灌探花出身,才学很好,而且与蔡京是笔友,于是决定招陈灌到朝廷做事。
不久,陈灌接到朝廷授予太学博士之职务。元祐五年时,蔡京曾经推荐陈灌到朝中当太学博士,陈灌未就;此次由宰相章惇亲自推荐,陈灌才赴京城。
话说陈灌到了京城,许多同乡和旧友都为之高兴。
游酢与陈灌系旧友,此番又同事。因此两人朝夕相处,交情更密,每有事情共商议。
一天晚间,游酢到陈灌家。陈灌的长子正汇、次子正同见了立即说:“游伯伯好。”游酢回答道:“汇儿、同儿,你们都长高了,学习可好?”陈灌道:“别提了,这两个兔崽都不想读书,长大了让他们回老家种田去。”兄弟俩听了伸了伸舌头,溜回房间去了。陈灌道:“甭管他们,坐,我们聊聊天。”两人坐下边饮茶边聊。两人都是博学之士,谈古论今,议论风生,不时笑得前俯后仰。继而谈论时下朝政,两人又披肝沥胆,坦陈己见。正说着,陈灌问:“章宰相是你的同乡,可曾去拜见过?”游酢答道:“不曾。”陈灌问:“为何?”游酢答:“没什么。”陈灌说:“他的学问很好,远在我们之上,可以向他学习、请教。”游酢说:“听说他有四个儿子?”陈灌应道:“他这个人很清廉,家庭没有什么财产,四个儿子只有一个安排了‘校书郎’,其他三个都在地方当小官员。还有他的个性直,做事干脆,正因为这些,我所以跟他合得来。”游酢问:“最近,他的一系列做法,你觉得如何?”陈灌答:“贬谪苏轼的事情上,显得不够气量,至于将变法人马都拉回朝廷,是群党思想作祟。但是,朝廷上你上我下的纷争从来如此。”游酢又问:“暴尸一事呢?”陈灌应道:“这件事情确实缺德。他是老糊涂了,恐怕为蔡京所利用罢。”游酢站起来,说:“天时不早了,休息吧。”便离开了。
朝廷中传开周邦彦将进京城当官的消息。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神宗时为太学生,他写了一篇《汴都赋》,赞扬新法,被破格提拔为太学正,天下闻名,无人不晓。后来,朝廷将他放任庐州教授、溧水(江苏溧水)知县等职务。他不但擅长写诗填词,精于音律,制作了不少新的歌曲,而且琴棋书画都是好手。
几天后,周邦彦果然上朝了。他身材高大,面容白皙,下颌有美髯,仪态大方,初见过他者,无不眼前一亮,觉得一表人才。
周邦彦这时调任国子监主簿。主簿的官职虽然在监、丞之下,但是比一般的博士职位高。因为主簿相当于办公室主任,掌管国子监日常文书等事务,跟博士们打交道多,渐渐熟悉起来。周邦彦比游酢小三岁,两人却是太学时的学友,都爱好书法,很自然地有了往来。
一晚,周邦彦来串门,进了门拱手道:“小弟拜见游大人。”游酢忙还礼道:“你我是学友,现在又同僚,别客气,都叫名字吧。”周邦彦回答:“如此甚好。”游酢跟他闲谈诗词之事。上官均也来了,于是两人停下,转了话题谈些朝野的新闻。忽然,有个人大声说:“你们议论天下大事呀。”三人吃惊地一看,原来是叶祖洽。章惇重新推行新政,叶祖洽刚刚被召回京城不久,此时担任“左司郎中”职务。周邦彦问:“晚上,你们几个老乡聚会?”游酢回答:“没有。”叶祖洽讲:“周大人好,我们三人既是老乡,又曾经同窗过一年。”周邦彦说:“哦,原来如此。”上官均补充说:“大家都是官场中人,我们三个却极少相聚在一起。今天是第一回。”周邦彦讲:“你们福建真是人才济济而且英才辈出,让天下人都羡慕的。自某出道以来,认识、交游者诸位的老乡很多。”四人说说笑笑,气氛融和。叶祖洽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人多有什么用。周大人精通音律,一艺压群芳。”周邦彦说:“叶大人文章盖世,上官大人文学和医术兼长,定夫兄诗书双全,周某望尘莫及。”叶祖洽讲:“说到文章,当今有几个能及周大人的《汴都赋》。”游酢叹道:“是啊,《汴都赋》洋洋七千余字,结构恢弘,气势磅礴,虽杨雄、张衡、司马相如等再世,也不能不敬佩。美成之才华,天下学子与士人谁不心服。”周邦彦讲:“不谈这些,咱们还是与日俱进,谈些时务。”众人听了觉得有理,转了话题聊起时局。叶祖洽想到明天朝廷有一件大事要讨论,便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叶某有一事要回去思考,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上官均、周邦彦听了也起身说:“那好,改日大家再聚集。”转眼间,三人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