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司谏”贾易,因为他的老师程颐被贬在外,心中很不平,又上奏疏弹劾吕陶与苏轼拉帮结派,文章中语句还侵犯到文彦博、范纯仁等大臣。太皇太后看了奏疏,要惩罚贾易妄言,还是吕公著看在老友程颐的面子情分上,出来替他说情减轻责罚,只是让他出知怀州。
此事一出,朝廷哗然,群臣私下各有见解,议论纷纷。游酢最为难:贾易同出程门,贾易语言攻击到范纯仁,范纯仁又是忠厚的前辈。游酢不好言语,因此只得缄默。
重阳后一天,谢显道回老家上蔡省亲完,要到吏部办公差,来到京城见天色不早,便来拜访游酢。两人坐谈了一会,游酢问道:“最近忙什么?”谢显道说:“你也在地方呆过,要做的公务多而又繁杂。哪有闲心思及学问?偶尔,读读《论语》罢了。你呢。”游酢应道:“读书的功夫是有,只不过读不出什么来。”
吃罢晚饭,两人谈及程颐先生被贬一事,谢显道叹道:“原来只一件细微的生活小事,酿成一场宫廷的斗争,实在不可思议啊。”游酢说道:“是啊,身为朝廷臣子,按理应当为天下的安定和老百姓的福祉担忧,没有想到有的人却为鸡毛蒜皮搞得乌烟瘴气,真是无聊透顶!”谢显道问道:“你应该听说了,朝廷的大臣现在分成好几派,照这么说,你我岂不成了洛党一派的人了。”游酢道:“嗨!朝廷内分党派,看来天下从此不得安宁了。其实,本来没有什么党派之分,现在被人一挑明,反而使人感到真有其事,不得不站在自己所属的一派上去不可了。但是,这样让人觉得在朝廷之上如履薄冰。”谢显道说道:“说的是。近来,朝廷各分党派,相互寻找仇人的空子,熙宁、元丰时期的旧臣,不是被流放就是被贬,除著名诸奸臣外,连出入王、吕之间的张璪、李清臣,也都被罢免职务,离京城到地方当官。”游酢道:“所谓的洛、蜀、朔三种人,他们只因为意气不孚,因此构成一些小怨恨,没有大碍。这三股力量本来可以互相制约,使朝廷内部达到平衡稳定。这种局面一旦被打破,朝廷便失去平衡。最让人担心的祸害,是朝廷中暗藏着一班奸邪的人,他们本来对洛、蜀、朔三种人恨入骨髓,见这些人之间互相内讧,高兴得很,正在暗地里等待时机图谋不轨。他们一朝得势,天下必乱。我们也休想有太平日子过的。”谢显道说道:“是啊,谁知道会遇到这种乱世呢。要不是为了五斗粮和妻子、儿女,我倒真的愿意出家去,图个清静。”游酢道:“出家倒不必。出家多苦!如果局势真的那样,我们可以心静如水地静观其变。我们不是酒肉之徒,而是箪瓢可以过日子的人,哪怕嚼菜根也比那清灯黄卷、梵语中的生活有趣味得多。”谢显道说道:“定夫兄,看来你对禅是学到家了。”游酢嘿嘿一笑,说道:“你比我还更禅呢。一个人,不论儒家也好,禅家也好,最关键是要有一颗平常心,一切顺其自然,才能宠辱不惊,能进能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谢显道说道:“只能如此而已也!”
游酢问起在湖北的情况,谢显道简单地概述几句,顺便提到:“我收了一名叫朱震的弟子,其人甚忠厚,笃学。”游酢听了说道:“名师出高徒,一定不错吧。”谢显道说:“尚年轻,待历练方知所以。”
谈到半夜,谢显道问道:“什么时候有空到湖北走一走?”游酢回答道:“在官场上说不定哪一天在哪里,还愁没有跑的地方。明日何不一起去铁塔登高,以散散心。”谢显道应道:“正合我意。”
次日早上,游酢和谢显道两人用过早餐,正要准备一块前往铁塔,吕大临和张舜民前来了。游酢见了他们便招呼道:“你们来啦,进屋坐吧。”谢显道是个憨直的人,说道:“我们正要去铁塔,你们何不同去?”游酢眨了谢显道一眼,忙道:“不要紧,大家难得相聚,坐坐再说。”吕大临和张舜民两人也相互看看,张舜民说道:“这是好机会,我们也去。”吕大临点头说道:“我来此也是要约游酢到外面走走,太巧了。大家一起去吧。”于是四人一起往北出发。
铁塔位于开封城内东北隅,五丈河的北岸,从城南往御街直走到北面的宣德楼前再朝东拐,穿过马行街,跨越五丈河,奔向东华门大街。
铁塔这一带是比较清静的去处,平时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多,可是到了秋游季节游人倒不少。京城中有一百五十多万人口居住,到了节日出游的人很多,所以路上来往的游客络绎不绝。张舜民与游酢在前,吕大临和谢显道在后,四人见往来的人熙熙攘攘的,不好谈天下大事和各自的胸怀,只谈些闲话。
来到东北隅,遥见一座八角十三层的塔,高五十余米,挺拔凌云,风姿峻然。
铁塔建于北宋皇祐元年,是一座铁色琉璃砖塔,俗称铁塔。塔内存放佛舍利。走到塔下,游人如织,喧哗声不绝于耳,可以看见有人在仰首而望,有人在唧唧喳喳地议论,风中传来塔上悬铃在空中叮作响声。他们端详一下塔身,其塔通体遍砌铁色琉璃釉面砖,装饰美丽,景致壮观,不禁都颔首赞叹。接着,他们随人流步入塔内,旋梯登道,可拾阶盘旋而上。
塔身砖面图案有佛像、飞天、乐伎、降龙、麒麟、花卉等五十多种。当登到第五层时,可以看到开封城内街景,登到第七层时,看到郊外农田和护城大堤,登到第九层便可看到黄河如带。登到第十二层时,一股清风扑面,他们顿觉精神倍爽,往外一看,白云缭绕,浑如身临天界一般。谢显道叹道:“难怪人们说‘铁塔行云’。”吕大临说:“真是手可摘星辰了。”游酢说:“这情景得用苏学士的词来形容才恰切。”谢显道问道:“怎么形容?”游酢回答道:“高处不胜寒!”张舜民会心地笑了。看完塔,他们便徐徐而下。
在归途中,他们一路说笑个不停。
忽然,张舜民讲:“明年的今天,大家不知道是否能够在一起。”谢显道问道:“难道,听到了什么不利的风声?”吕大临说:“舜民讲得不错,人生难测,何况身在宦海。师叔和贾易已经被赶出了京城,朝廷的斗争还有戏看呢。”谢显道说:“大临,你担心什么,你哥哥是宰相,谁敢动你?”吕大临叹道:“在朝廷,谁能够说得准什么时候上下。我兄长性直,又不懂得笼络人马,迟早有一天也照样被排挤出京城的。”张舜民讲:“大临说得有理。定夫,你以为呢?”游酢答道:“是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像我这样的人,明年也许真的不在京城了。”谢显道说:“定夫,怎么这么悲观?”张舜民接过话,说:“我和定夫都是没有背景之人,乐观不起来。定夫还好,不露声色,可是我前些年因为写诗被贬了一回,说不定过几年有人算老账,又得再贬。”吕大临听了,想起王安石去世时张舜民做过几首诗,有点吃惊,讲:“真的,吊唁荆国公时,舜民做了那几首诗好是好,也许有人不高兴。”谢显道讲:“我不做诗,做了惹麻烦。”张舜民讲:“你不做诗,可是你是程门弟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谢显道听了,不再说话了。游酢见情,讲:“大家都别过分担心,只要心中无愧,走到哪里不是生活?”吕大临帮腔道:“定夫说得对,我们都开心些。”
回到城里,大家相互告别,各自回家去。
一日,孙觉与范纯仁交谈,提起游酢的才学,将情况介绍给范纯仁听。范纯仁听了,说道:“哦,此乃贤人,可交也。记得去年我见过游君一面,你可叫他有空来坐坐。”
在孙觉的引见下,范纯仁亲自接见了游酢,进行了一次面谈。
范纯仁问道;“游君之见,何以强国?”
游酢答道:“首在富民。”
“何以富民?”
“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故当农商并重。如今天下百姓温饱不能保障,饿殍比比,粮食不足,其因在民自无田地。倘若商业发达,生意好做,或者有工可做,亦有谋生之处,何至于衣食之忧?民富,则国自强。”
“民富何以见国强?”
“民乃国之兵,兵壮岂不是国势强大。”
“有理,见识亦深远。我何其晚见君也。”
这样,范纯仁真正认识了游酢,并且有了良好的印象。
范纯仁正想着重用游酢,谁料不久朝廷又兴起一个风波。因为有个官员胡宗愈曾经上过《君子无党论》奏疏,“右司谏”王觌偏偏上书说:“胡宗愈不应执政,前说不应有党,这时又进《无党论》,像这样反复无常的人不应当在朝廷。”太皇太后看了,勃然怒道:“文彦博、吕公著也说王觌不适合(担任这个职务)。”独有范纯仁出来辩论道:“朝臣当中本来无党派,不过善恶邪正,各以类分。像潞国公彦博和吕公等都是几朝老臣,岂可雷同?从前先帝的大臣范仲淹,与韩琦、富弼,同时执掌朝政,各举所知,当时流言蜚语指责他们为朋党,因此他们三人相继外调,于是有一网打尽的传言。这本是王拱辰的原话。此事未远,望太皇太后和陛下鉴察!”随后,范纯仁又录了欧阳修《朋党论》文章呈将进去。
太皇太后对范纯仁的用意未能够理解,还是把王觌贬为润州知府。接着,门下侍郎韩维,也被人谗言参倒,离开朝廷去邓州任知府。太皇太后起初要召用范镇,派人前往征求范镇的意见。范镇,字景仁,成都人,与司马光齐名,其时范镇年已八十,不希望再起,他的从孙叫祖禹,也从旁劝他不要再出山当官,因此范镇坚持不接受所授之职务。朝廷只好下诏授给范镇“银紫光禄大夫”,封为“蜀郡公”。范纯仁见太皇太后对他的话听不进去,自己便做了退出朝廷到地方去当官的打算。
冬天来临了,不但北风刮得厉害,而且霜雪交加。
一个雨天的夜晚,吕氏和儿子都入睡后,狂风吹打着门窗,雷声隆隆,下起倾盆大雨。
游酢独自坐在书房里,心情却很不平静。朝廷内部的斗争一浪高过一浪,愈演愈激烈。他想不到,自己原来以为上朝廷当官是一件大好事,前途较大,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却如此的复杂、可怕。游酢推测到不同派别的斗争不但未真正的停息,而且有斗争愈来愈烈之势。程颐先生和贾易的相继离京,都显示了一个信号:敌视程颐先生及弟子的党群大有人在,自己是程门的弟子朝廷上下无人不晓,随时都可能受到打击。自己刚刚结识范纯仁大人,没有想到前几天听说了他已经提出了要求离京的消息。重阳节与谢显道的一番对话又浮现在眼前,自己是箪瓢可以过日子的人,不如到地方当个小官,既实在又可以免去不必的担忧,而且地方县级以上的官年俸比朝廷一般官员高一些,住宿条件好而且不用缴费,地方上的物价较便宜,开支更少,朝廷还规定有不少招待费用和开支报销。他下决心自己主动提出离开京城。
第二天,游酢向赵煦上疏,以“服侍家中亲人不方便”为理由提出了自己要求外调的请求。
不久,朝廷果真就准了奏,同意他出京城,但是没有考虑他的“侍亲不便”,而是派他出任偏远的河南西北部河清县知县。他明白了朝廷的内部情况复杂,什么也不说,领命前去。至此,程门弟子几乎从朝廷扫地出门了。河清县是个什么地方?请君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