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爸
车,停在自家道场(我们那儿就这么叫,每家门前都有或大或小一片平地,晒粮打粮的地方,相当于北方人家的院子一样的功能。)老娘出来了,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们,似乎在感觉我们叫那声“妈”的自豪。老二拿着一大包药,我提着自己的小包包去看老爸的腿到底是啥情况。
老爸坐在他最喜欢的竹凉椅上。由于季节的关系,椅子上铺着当年孙儿们用过的小方被,左腿的裤管圈到大腿以上,肿得发亮的小腿和脚裸呈现在我们眼前,膝盖骨上和脚腕处涂上了一层黑黑的药膏。那是老爸自己准备的药膏,以前犯病时用过的,据说很有效,但这次居然没有效果。老二买的药,调药膏的事情医生教过他,自然是他去调了;熬药的事情那就由我来办,在厨柜的最下方,我找到了专门熬药用的土瓦罐子,在煤气炉上用小火熬制了半个小时后,我倒了大半瓷碗黑黑的药汤,小心奕奕地端到老爸面前。
“还烫,等下再喝吧,你们也累了,休息一会吧!”爸爸很体贴地对我们兄弟俩说道。
“我还要去开个会,就不耽搁了,过几天有空了再回家来看您~”老二对老爸辞行了。
“你有事要忙,放心去吧,有空再回来!家里有你大哥帮忙,足够了!”老爸绝不会影响儿女的工作。
老二忙他的工作去了,我留下陪老爸老妈过一段时间。
老爸教了一辈子书,从民办老师干起。现在的这腿疼病与教师这个职业大有渊源。
记得那是我要入学的前夕,我们村没有学校,也没有老师,可那么多孩子该上学了,咋办?大队革委会决定:自己做一所学校。当然最方便快捷的是土木结构的房子,都可以就地取材,发动群众出力就行了。
说干就干。几十人挖屋场,打土墙,砍楼锁,做门窗。
我的父母当时都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当然地加入了建校队伍。
不到一个月时间,三间土墙拔地而起,只要整理一下墙面,就可以盖瓦了。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正在封顶的一面墙倒了下来,最上面的人提着墙板飞了下来,虽说没哪受伤,可那吓人的阵式却把人吓得不轻,呆呆的愣在那儿。过了一会缓过劲来,终于想到了下面还有人在整理墙面,一清人数,发现少了我老爸没出来。这可不得了,要出人命的,大家不敢用锄头挖土,万一伤到人可负不起责任。于是都用一双肉掌,在塌下来的那一堆土里扒呀扒呀,好多双手都扒出了血,一个个汗如雨下,就是没人停下来。终于,在一块木板被掀起的时候,大家看到了一张黑漆漆的脸——那正是我老爸。
脸黑是憋成的,人弄出来了,还有心跳。边上一位草药郎中建议找小孩潵泡尿给他灌下去。我吓得直哭,但还是拼命潵尿,那是救我爸的命的。
不久公社医院的医生也赶了过来,怎么救老爸的我没看到,小孩子是不准到那里凑热闹的。
人活过来了,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可那腿上却因为石头卡得太重,一瘸一瘸地拄上了拐杖。村革委会在开学时任命老爸当这学校的老师,农活干不了,教孩子识字还是可以的。
一年多后,老爸的腿能正常走路了。在退休前的几十年间,也没少发过疼痛。老了之后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就是当年建学校落下的病根。
我的老爸,更是我的第一任老师。我的小学生涯都是他教导过来的。那时候学校上课就是学认字,学算术,自习占了绝大部分时间。一二三年级复式班级,只有老爸一个老师,每个年级讲三分之一时间。还要上体育课,音乐课。后来又来了一个老师,才开了四五年级高级班。小学五年,老爸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教我课外知识:拼音,珠算,简谱,三字经,曾广贤文……,杂七杂八他知道的东西都教,由浅入深。那是课外的,在学校没法教。
三年级以后,老爸把我带到房间里一个叫银柜的大木柜子前,对我说:“这里面是你爷爷留下的书,还有我在学校读过的书,以后,你自己找着学吧。别弄坏了,弟弟妹妹们以后才有书看。”于是,他传了我这个宝库,有线装的古书,也有他读书时的厚本教材。我小学到初中看过了这里的每一本书,也认识了繁体字,直到高中,我都经常在这柜子里找资料学习。
老爸是个喜欢动脑筋的人。
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张麻网,河里打鱼用的。他和妈一起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晚搓麻线织成了一张鱼网,用林里的野柿子熬成糊浆,把麻网放在里浸泡几天。又自制了一个小小的铁匠炉,用钢板打成网脚(鱼网最下面起沉水作用的一串小铁管)。一张鱼网诞生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到河里打鱼,第二天给我们加强营养。
那时候猪肉少,记得家里杀的最大一头猪只有六十斤,还必须交国家一半,三十斤肉是全家一年的油水,大小六口之家,这点肉食哪能够吃。有了鱼,掺点猪肉,炖上一锅子,算是最幸福的生活了。
老爸也“犯法”,那是为生活所迫。在当年靠劳动力挣工分分粮食的日子里,我们家就两个劳力,成了大超支户,不说吃好,连吃饱饭的机会都没有。老爸在屋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用设法余下的红薯开了一个小小的红薯苗圃。当薯苗长到三四寸高的时候,剪下薯苗,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和我老妈一起摸几十里山路到几十里外的朋友那里换成苞谷(玉米),天亮之前再摸回家。这事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否则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会让你永远抬不起头来。
在老爸老妈的智慧和勤奋呵护下,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长大了,成了他们的骄傲,依然是他们的牵挂。
药汤还有点温热,我端过碗来,恭恭敬敬地递到老爸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