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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过去，每张课桌上都是书，一撂一撂跟砌墙似的，间隙里露出同学们备考的脸，清一色等待枪毙的表情。黑板报花里胡哨，最醒目的标语是“考过高富帅，战胜官二代”，剩下的是“童鞋们辛苦了”“加油”之类，还画着若干卡通人物。
大概全中国的高三年级教室都是这副德性吧，哪怕是在培诚中学。
张豆崩想。
课间休息时，张豆崩来找程思敏，眼睛溜了一圈没找到，问一个头戴健脑器的女同学，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指了指教室后面。
高三还真是地狱之门啊。
程思敏趴在“墙”后面睡觉，一本十厘米厚的《牛津高阶》正好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肯定是昨天晚上没睡，豆崩的内心无比抱歉，让程思敏熬夜做题的鬼主意就是她出的。
上次在篮球场与程思敏相遇，豆崩想都没想就跟着程思敏走了，本来是要请崖嫣吃东西的，结果重色轻友，把崖嫣丢下让她好一通讥笑。但这边过生日的潜规则是可以提前，逾期不补。原因好像是不吉利。只好许愿下次请崖嫣吃大餐。
大部分同学都往学校大门口走去，也有同学围着篮球场看热闹，所以一侧的双杠处空无一人。程思敏两手搭着双杠，表情凝重。
豆崩用睫毛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程思敏从兜里掏出一个纸片递给豆崩，是一张汇款单的回执。程思敏说他刚才去了江渡老师的宿舍还书，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是江渡老师寄给麻石村小学修教室的汇款单回执。
程思敏说，还畅游野生动物园呢，看来我们的想法还真是很傻很天真。现在麻石村小学的教室被冰雹砸坏了，房顶也吹跑一个，我们都没能力帮助他们。江渡老师家里又不宽裕还静悄悄地寄了两千元，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心里挺不好受的。
张豆崩听完只有沉默，因为她也是个穷鬼。虽说野晴小姐很富有，但她只是满足豆崩的各种需要，不会给她大量的现金，加上原有的压岁钱零花钱等都让她大手大脚花了个干净，当然也包括上次去支教时给孩子们买的糖果和文具，基本属于叮当乱响。
然而只要是开口要钱，野晴小姐就开始抱怨或者教育她，这让她没法张嘴。再说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是培诚不成文的校风。
程思敏说，他也没法跟父母开口。甚至跟母亲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因为最近学校准备将尖子生另外组一个常春藤班，简称藤班，还花重金请了外教。但是程思敏不肯去。他觉得无论如何肯定是用不同的方式给学生加码，如果进了藤班，就不可能有时间打球、跑步、做公益和看课处书了。再说他的愿望就是当个普通老师，又没打算到美国去读常春藤名校，所以他坚持不进藤班，还总是跟江渡老师借课外书回家。
其中包括本雅明、卡尔维诺、斯宾格勒等人的著作。
因为这件事，母亲五天没跟他说一句话。
还有一件奇闻，是最近本市出了一个全城尽知的人物：口罩男。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尚未确定，行为是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在市政府前的小广场，身背宣传板，质疑为什么全市的道路统一都要换成大理石的？政府为什么要带头炫富？这是不是面子工程？因为许多路边的花基和路沿石都完好无损，他要求直接跟市建委主任对话。
这件事经过媒体的传播和催化，终于令如火如荼的换路工程全线停工，只维修受损的道路。经测算至少节省了五千万元。
口罩男的事迹一时家喻户晓，面部从未示人，但从电视新闻里看，身材与程思敏极为相似。
程思敏说，他妈妈就认为他是口罩男，并且是因为参加了领袖气质培训班之后的思想飞跃。主要是用事实说服程思敏应该重视父母亲的建议，这样人生才不会走弯路。程思敏说他不是口罩男，但是他从心里钦佩这个年轻人，钦佩他的公民意识。
父母亲的意思是，做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有能力出其类，拔其萃不是更好吗？
这件事把程思敏给搞疯了，他大为光火跟父母嚷嚷，他说我不是口罩男，你们也不要再培养我了，我就是想自由生长。
张豆崩很同情程思敏，她说不是你疯了，是你爸妈疯了。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程思敏又怎么可能开口要钱？
豆崩把和自己亲近的人想了一遍，从父亲、小陈阿姨到崖嫣，没有一个不是穷鬼。同时明白了钱的伟大在于可以帮助别人，还可以让自己喜欢的人一展愁眉。
这时，上课的预备铃尖利地响了起来。
程思敏醒了，见到豆崩，便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U盘，张豆崩一把抢了过去，拔腿就往自己的教室跑去。
篮球场一别，豆崩开始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并且都跟钱有关系，千回百转，都是跟钱相遇。最夸张的一次是洗澡前打开衣柜，百元大钞倾泻而出，当场就乐醒了。暗想若哪一天兰老师的堂上作文是给钱写一封信，那她肯定洋洋洒洒刹不住车，全都是真情实感。
甚至上课的时候也经常走神。
想到过跟王行长借钱，毕竟帮助麻石村修教室是当务之急。但一想到从此以后见到这个死胖子就要笑，实在只能算了。
一天，筷子来找豆崩，表情神神秘秘的，他说放学以后到肯德基碰头。当时是课间时间，大伙都拥在走廊上，看同学们在楼下操场抢包子，据称是学校食堂发现学生们饿得快，经常跑到校外买零食，不如在校内加个课间餐。没想到比想象中还受欢迎，三轮车上的两大盆包子不一会就抢光了。
豆崩不想跟筷子去肯德基，每次都是她买单都算了，关键是现在她“发钱寒”，任何花钱的事都不想做。
“有事你就在这儿说吧。”她对筷子说道。
筷子压低声音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如果是秘密你就当包子吃了，我可不想知道。”
“不去你绝对后悔。”
“我可没钱请你啊。”
“我请你，行了吧。”
豆崩还在犹豫，根本不相信太阳会从肚脐眼里升出来。
这时王行长一边吃包子一边走了过来，筷子说了一句“肯定是好事”，就挑着眉毛走了。王行长对着豆崩说道：“什么好事？算我一份。”
豆崩心想，幸好没跟他借钱，简直就是一枚吃货，看着他油汪汪的脸就烦。曾经不止一次动员他参加公益活动，他说他爸妈都不同意，说学生学习是天职，搞那么多事干吗？连他爱打乒乓球的爱好都给掐了。
“我们在说做公益活动的事，算你一份吗？”豆崩冷冷地说道。
“张豆崩，就咱俩的关系，我劝你一句，咱们现在这么辛辛苦苦的念书，不是为了将来当一个社会活动家吧？”
“那也不是为了做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行了吧，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那就吃你的包子吧。”
豆崩扭头走了，这才想到“就咱俩的关系”她没给予有力的还击，立马腹黑道，谁跟你有关系啊？谁站在你旁边不是一朵盛开的雪莲花啊？而他那些观点，一听就知道全是他爸爸的，王行长对老王行长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因为父子之间有一条重要的经济命脉。如果特立独行，他就没包子吃了。正因为如此，豆崩才格外看重思敏。
此后无话。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
这回太阳还真从肚脐眼里升出来了，放学之后在肯德基，筷子买了一盒上校鸡块和两杯饮料。一落座就问张豆崩：“听说过‘黄冈试题’吗？”
豆崩用吸管吸了一口饮料，白了筷子一眼，意思是高中生里有不知道黄冈试题的人吗？
黄冈中学，自一九八六年开始，这所地处鄂东一隅的高中，便以每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高考升学率声名大振，创造了经久不衰的高考神话。因而被称为神一级的高中。所谓的黄冈试题自然是金字招牌，不仅书店里有数不清的贴有黄冈标签的指南和习题集，就是在当当、亚马逊和京东的网站一搜，立马显示出铺天盖地的教辅。
“那些都是浮云，”筷子知道豆崩想说什么，急忙补充道：“我最近拿到一份‘黄冈秘卷’绝对真品。”
豆崩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把筷子给笑火了，一时正襟危坐道：“这么跟你说吧，我爸爸去了一趟黄冈，就在黄冈中学旁边的旅店住下来，等他们模拟考试之后，把他们的卷子买回来了。是货真价实的黄冈秘卷。”
他的说法，倒是把豆崩给镇住了。不是因为卷子本身，而是这种疯狂的行径。大人们都怎么了？
豆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就算你的秘卷比珍珠还真，我们又不是藤班的学生，作为平行班的平庸之辈，我们哪能把那些题目做出来？听说很难的，根本没办法开题。”
“当然是有答案的。”
豆崩又是一愣，心想，以筷子的为人，绝对不可能白送一套黄冈秘卷给她看，何况是他爸爸千辛万苦买回来的。
“你想怎么样？”豆崩警觉地看着筷子。
“你干嘛那么紧张，我只想让你把苹果迷你机借给我玩半年。”
这就是筷子，第一时间说明条件，生怕三绕两绕自己反而没法开口了。对于这件事，豆崩原想拒绝，但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当她把书包里的苹果迷你机递给筷子时，便得到了一个坚硬的纸筒，情景很像古埃及的装寻宝地图的发黄的纸筒。令“黄冈秘卷”又多了一份神秘色彩。
没错，程思敏做的就是黄冈秘卷里面的数学试题分析，这是黄冈试题中的精华部分，黄冈中学的老师出题都有自己的原则，就是如何把多个知识点，巧妙地绕着弯子隐藏在一条数学大题里，让学生多角度的想问题，锻炼学生的逻辑分析能力。
秘卷里是有答案，但都是参考答案，而且没有公式，也就是没有开题的方向，更没有复杂的运算过程。
听说有某班的数学课代表，郑重其事地焚香净手，一题做了整整一天，打了无数电话请教高人，其中还包括初中的数学老师，结果收效惨淡，宣告放弃。
如果有公式呢？有运算过程呢？应该可以变成钱了吧？
在这样一个疯狂的时代。
2
这一次的作文点评与以往不同，以往绕来绕去还是四大标准，当然也是高考高分作文的四大标准：主题明确，层次清楚，内容充实，思想深刻。这不都是正确的废话吗？每一次，张豆崩一听到这种陈词滥调，就有一种想一边奔跑一边尖叫的冲动。
看一看那些变态的作文题目吧，不是脑残题如“牛顿若被苹果砸傻了世界会怎样？”，就是社论题如“你对新组建的政府有什么看法？”谁他妈的在这种题目面前不跪还能得高分的？
应该说张豆崩在心里早就放弃写作欲了。
或者说是被彻底地扼杀干净了。
这次点评的是给苍老师的一封信，这种题目当然只能写真情实感。这也是兰老师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不违反普遍价值的前提下，反其意立意。让人感觉到有关她的“人才引进”的确实至名归。
兰老师的点评也很聪明，是“选边站”的方式，罗列和总结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供大家参考。正方是如果苍老师一直都在网络深处，在人们的心中，那么只能说明在中国反低俗反堕落的斗争任重道远；反方的意见是过去苍老师象征着危机四伏、欲望潜行的青春，如今她象征着青春的美好和自由的可贵。
兰老师的话音未落，下面的同学已经开始了针锋相对的争论。
让张豆崩感到意外的是，兰老师这一回并没有为了捍卫主流价值观而声嘶力竭。
但是，张豆崩感觉到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由着同学们自由争论的兰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事实证明，这绝对不是她敏感。
果然，放学之后，她又一次被请到兰老师的办公室。
兰老师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边示意豆崩在她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豆崩坐下之后，仍旧感觉到空气沉闷，以及她跟兰老师之间那一道无形的墙。
“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豆崩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上课总是走神，学习成绩也一路下滑？”
沉默。
“你都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还是沉默。
这时，兰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说了一句令豆崩差点一个立正要跳起来的话，她说道：“你看看你的作文，那是给苍井空的一封信吗？分明是给程思敏的一封信。”
“……”
兰老师目光如炬，像要把人看穿那样：“还说要把你的一切献给你爱的人，你有一切吗？你的一切是什么？”
“……”
震惊之余的豆崩，并不觉得这件事本身被兰老师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兰老师的办公桌面上，有彩色的循环周记，班上还有一批沈辽那样的小特务。再说崖嫣分析得没错，作文本身就是早恋调查，这是兰老师最拿手的“钓鱼执法”。
豆崩气愤的是兰老师用那么不屑的语气跟她说话，说不屑是客气的，分明就是羞辱。
这让张豆崩怒不可遏：“兰老师，如果你觉得我的作文写得不好，可以给我零分，为什么要嘲笑我的情感？我就没有一切吗？那我是什么？”
“你学有所成吗？你创造财富吗？早恋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是在提醒你，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但是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被摧毁。”
“那是你的偏见。”
“反正你看我横竖都是不顺眼。”
“张豆崩，如果我说我像你爸爸一样爱你也许你不信，但是我真心对待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其中也包括你。”
豆崩用鼻子哼了一声，眼睛望向窗外。
“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要整天跟程思敏混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
“都什么时代了？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程思敏是一个可以上藤班而不去上的尖子生，而你呢？你看看你的学习成绩，全班前二十名不保。你觉得你们是一回事吗？”
“那又怎么样？程思敏最可贵的地方就是他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而不是去美国读常青藤。”
“学习不好的人没有资格轻视常青藤。如果你真的喜欢程思敏，那你追求他的方式应该是：我们清华见。这就足够了。”
张豆崩终于卡壳了，在兰老师威严的目光下，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沉着、坚定、毋庸置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