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冉独自在威尼斯酒店房间醒来,摸到身边空空荡荡,才想起薇安已经离开。
一整夜的精神狂欢现在只留给他疲累。他盯着天花板上反射的一片阳光,清晰地看着它由左移到右。
如果不是家庭医生莫林的电话,苏冉大概可以一直发呆到日落西山。
莫林在电话里向他描述了苏丹青的病情。十几年前,苏丹青曾经得过胃癌,手术和治疗过后,完全康复过一段时间。那时苏冉还很小,已经开始和养父母一起生活了,所有关于外公的事只能从养父母口中得知,而苏丹青的健康状况,养父母总是缄口不言的,这一次癌症转移复发,苏冉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虽然十几年前的手术很成功,这些年也一直拿药物控制,但如今,苏先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和脑部,如今苏老先生已经不适合再进行任何手术和治疗了,现在我们的方案将以提升生命体存活质量为首要考虑。”
“他最近会非常嗜睡,清醒的时间也许会越来越少。情况要比您想象的糟糕,也许他时日无多,非常抱歉这样说。”莫林补充道,“苏老先生很挂念您……希望您可以多陪伴他。”
谁时日无多?苏丹青?他那位在艺术界和商圈赫赫声名的外公?那位将亲情当做一次次交易和任务,对待一切都寡淡无情的老头儿?苏冉差点忘了,苏丹青也不过一副凡身肉体,最终赢不过时间,就像当初留不住自己爱的女人一样。
苏冉扔了电话,蒙住头想继续睡。
片刻后他猛地坐起来,连行李都没收拾,穿起衣服夺门而出。
回到坎特伯雷郡已经是夜半,苏冉推开沉重的实木房门,苏丹青的房间一直保留着古朴的英伦风格,虽然苏冉记不清具体摆设了些什么家具物什,却肯定没有此刻围绕床榻摆放着的这几台森白仪器。
苏冉走过去,在床尾小心坐下,离苏丹青那样远,却听得清他沉沉的呼吸。苏冉垂着头在黑暗中坐着,不去看苏丹青,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冉?”苏丹青苍老垂暮的声音响起,他似乎不确定,动了动身子看清黑暗中的轮廓,“啊,真的是你啊……”
苏冉点点头。
苏丹青脱力,又躺回床榻去,粗粗喘了两口气。
就在苏冉以为他们祖孙依然没什么话可说的时候,苏丹青突然开口了:“我梦见玫了,那会儿我们在英国留学,她穿着白裙子在台上跳天鹅湖。”
“她已经不跳芭蕾舞了。”苏冉冷冷道。
“真可惜。”苏丹青咳嗽起来,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等他稍缓些,苏冉说:“太晚了,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已经很晚了吗?”苏丹青望向窗户,厚重的窗帘阻挡了他的视线,“小冉,去,帮我把窗帘拉开。”
窗帘掀开一个角,皎白的月光顺势探进来,洒下缕缕清辉。
“也是这样一个白月光的夜晚,我和玫婚后第一次争吵。现在想来,吵架的主题真可笑,我们苏家两代国民党军官,自然要随****去台湾,可玫不同意,她的思想一直很革命,觉得共产党才是大势所趋,无比企盼红色中国……”
很奇怪,苏冉一直以为林怡枚是苏丹青一生的禁区和诅咒,他这辈子都再林怡枚这个牢笼中做着困兽之斗,不得自在。可是此刻苏丹青突然就向他说起了这个女人,用这样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讲着别人的故事。
“家国天下,政治抉择,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我讨厌空洞的理论和飘渺的未来,年轻的我,只在乎画笔和爱情。但玫不同,她执着地想要以成功的姿态融入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最终的结局,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离散一样,我们就那样轻易分开了。”苏丹青说,“如今看来,我们的选择无关对错,只是当时太年轻,还不懂得天各一方的真正含义,也没想过这样的抉择又会影响多少人的一生。你的父母,我终是对不住的。”
苏冉觉得心里空洞洞的,悲伤好像很浓,却又填不满身体。苏丹青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活着,就只剩躯壳和执念而已?
“人这一辈子,真到死的时候,其实说不上什么后悔和遗憾,都是自己的选择……唯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你也不想活了。小冉呐,这次你要相信外公,无论活得多难过,都不能死,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苏丹青仿佛看穿了此刻苏冉的心思,“我没有失去玫,因她还活着。只要对方活着,你也活着,就不会失去,明白吗?”
即使他马上要结婚,即使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吗,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