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苗自从骨一科出院以来，整整一年，她与崔博士一直没有见过面，只在QQ中聊天。
她对崔博士一直心存感激。一年前，崔博士通过QQ的方式，为麦苗在市医鉴会上的辩论提供了专业性帮助。半个月前，在麦苗向城区法院提交的起诉书中，崔博士仍旧通过QQ，提供了专业帮助，他让麦苗从主刀医生手术超时、超强度入手，一下子将秦辉带入要承担刑事责任中去。秦辉搞到起诉书复印件，看完，他曾猜测麦记者身后一定有高人，他哪能想到，这个高人就是他们科参加工作不久，最年轻的医生崔博士。
近日，崔博士在QQ聊天中数次约麦苗出去吃饭，都被她婉拒了。她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当然知道崔博士的意思。她甚至猜测，在她住院期间，崔博士已经对她有意思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即，从骨一科出院的头天晚上，在护士工作站前邂逅崔博士，他突然脸红。当时，她在心里还笑他：“小屁孩，见女人就脸红，幸好你没在妇产科工作。”
昨晚，她与崔博士在QQ聊天时，对方说有急事相告，约她在森林公园知青纪念碑见面。今天一大早起来，她将衣柜里的衣服翻了个遍，选出四件，一一在大镜子前试穿，竟没有满意的，最后，她想起来，上个月，爸爸在香港给她买的生日礼物——翠绿色连衣裙，放在衣柜里还没有拆封过。平时，她爱穿T恤、牛仔裤，今日穿上这套连衣裙，略施粉黛，自己都被镜子中的人惊呆了，淡雅、飘逸，秀美。
知青纪念碑坐落在有一片茂密紫荆林中，这片林子由市区上山下乡知青们为纪念峥嵘岁月，捐钱并亲手栽种的，秦辉曾热心地参加了这个植树活动。
麦苗从公园大门进来，快步向知青纪念林走去。在通往知青纪念林的小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想，这个没穿白大褂崔医生是一副啥模样呢。
远远，她见到一块硕大无朋的石碑，上刻：知青纪念林。一位身着绿白格子衬衫，穿白色长裤的男子站在知青纪念碑前，右手拿着手机，向前眺望。附近空无一人，她判断，此人非崔博士无疑。她快步上去，那男子也正好转过身来。
“崔——博士？”眼前的崔博士让她十分惊讶，好一个靓仔。咦，他原先不是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吗？今天没戴眼镜呀；咦，他今天怎么长高了，个头明显比上次高。崔博士刚理过发，头发打了不少摩丝，头发向上竖立着，将人的身形给拔高不少。麦苗心里承认：他除了矮一点这一个缺点外，优点颇多，有内涵，有修养，脸庞棱角分明，俊美。
“你来了。”崔博士脸又红了。
“嗯。”倏地，麦苗脸颊也飞上两朵红云，一向能说会道的她竟口拙起来，不知说什么好了。
崔昌拣了一条僻静湿润的石板路与麦苗并肩而行。麦苗的心在怦怦直跳，毕竟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与男人在公园散步，她与丈夫赵应元没在公园散步过。
崔昌低着头，默默无语地走着，两人并肩走了近百米，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双眼盯着麦苗，鼓起勇气，说：“你真像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瞬时，聪明过人的麦苗明白：“崔博士将我当成他初恋情人的化身了，原来他帮我，藏着这份私心。”初恋都是美好的，这点，麦苗能理解，她好奇地问：“是长的像，还是气质像。”
崔博士狡黠一笑：“什么都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暗想，她们两个思考问题的时候尤其像，都喜欢微微昂着头，微微翘着嘴巴。还有，她们两个的马尾辫也一样，走起路来，像小松鼠跳跃时的尾巴。
麦苗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你观察得还挺仔细的嘛，你俩怎么分手了？”
“她和她们家人移民去了加拿大。噢，不说这些了。”他将手机拿至胸前，打开他所拍的一幅照片，递给麦苗：“你看，在你颈椎中安装的钛板就是她推销的，她给你带来了梦魇。”医学临床博士，话一出口，还挺文学。
麦苗顿时明白，博士昨晚所说的“有急事相告”就是此事。她急忙接过手机，睁大双眼，手机抓拍了一个既漂亮又成熟的女子，照片背景好像在市一医住院部骨一科走廊。麦苗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说：“哪个公司的？我一定要找到她。”她似乎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不过，想不起在哪见过。
“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南州区域销售经理，她叫梁馨。”
麦苗愤怒地说：“原来，你们秦主任是与她狼狈为奸。”上周，她看到一位患者的揭露文章《我被Z医院残害了，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之后，她已经完全明白，一些外科医生之所以热衷于做颈椎手术，无非就是为了获取钛板经销商给的回扣。
“嗯，与她合作的不止秦主任一个，我已经大体摸清楚，我们市区四家三甲医院所用的颈椎钛板全都由她提供。”
“她年纪轻轻，有这么大本事？”
“莫小瞧了她，她的手段非常了得。”梁馨常去骨一科，她当然不会接触崔博士这样的年轻医生，她只接触秦主任等少数几个有资格做颈椎前路手术的主刀医生，对于崔博士这样的主刀医生的第一助手或第二助手，她不屑于认识。
“她有什么能耐？”
“不是能耐，是手段。太难听的话我就不说，说好听点，她这个人特别讲诚信。”
“哼，这种人还讲诚信！”麦苗嗤之以鼻。
“盗亦有道嘛。可以说，只要我们科的主刀医师做完颈椎前路手术，用了她经销的钛板，当天，不管风吹雨打，不管严寒酷暑，不管手术完成得多晚，这个梁经理一定会在没人注意的前提下，亲自将一万块钱现金送到主刀医师手里。”见麦苗不信的样子，他接着说：“最近一段时期，我们市各家医院对医药代表和医疗器械代表监控得很严，不让他们进医院，这个梁经理她竟然像间谍一样，有时化妆成小姑娘，有时又化妆成老太太混进我们骨一科的病区。这个梁经理的手段真厉害！”
麦苗愤慨地说：“哼，这年头，坏人也坏出水平了！”她恳求道，“我想会会这个梁馨，你能帮我吗？”
崔博士低下头，为难地说：“我同她没有直接接触过，不怎么好引见。”他约麦苗出来的本意，一来真想见见她，二来是当面告诉麦苗，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梁馨是钛板供应商，让她发挥记者的优势，去找到她，揭露她。
“哦。”麦苗没有强求。
崔博士觉得如此推诿，太不男人，忙作补救，“这样吧，她每个星期都会来科里一二次，如果我发现了她，就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你过来跟踪她，然后想办法与她接触。”
“好，这样也好，那就这么定了。”麦苗也理解他的难处，如果让他的主任秦辉知道此事，哪还得了，他在科里就没法呆了。崔博士能帮到这一步，她已经非常感激了。
二
傍晚，下班时分，伊简梅随着人流向医院后门走去。她们医院的单身宿舍就在后门的斜对面，这是一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的制剂大楼，三年前，经过翻新改造成了单身宿舍。
远远的，伊简梅看见不锈钢栅栏外身着便装的郑定，他身高一米八八，块头又大，如鹤立鸡群。她喜出望外，快步奔过去。
郑定去外省抓捕两个摩托车飞抢逃犯，去了大半个月，今天中午才回来，向所长汇报完工作，没顾上休息，就奔伊简梅的单位来。热恋中的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个月，郑定忙，没顾得上心上人，现在突然见到伊简梅跑过来，张开双臂准备给她个熊抱，伊简梅却在一米开外停下了脚步。此时，正是下班之际，从后门走的同事络绎不绝，众目睽睽下，搂搂抱抱的，确实不好意思。
伊简梅眼尖，发现郑定右眼角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瘀青，关切地问：“咦，怎么受伤了？”
“没事，没事，那个抢劫犯拳脚还有两下子。”郑定轻描淡写地说。
“要紧吗？给我看看，不要躲嘛。”伊简梅抓住他的胳膊，欲想看个仔细。这下轮到郑定不好意思了，他左右摇摆着身子，不让伊简梅碰自己。
“不要动嘛，让我看看伤口有没有发炎，如果发炎，以后会留下疤痕的。”她担心地说。
“有疤痕才好呐，酷嘛。”郑定不以为然。
伊简梅凑近察看伤情，见无碍，心情轻松下来，调侃道：“别以为脸上有疤痕会很酷，人家佐罗脸上有伤疤，显酷，那是因为伤疤在脸颊，你的伤在右眼角，典型一副坏人形象。”
“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坏人请好人吃饭，走吧，我们出去吃饭。”
她反客为主，提议：“去吃火锅好吗？”她指定去位于城南的渝佳重庆火锅城。她生在重庆，长在重庆，地道的重庆妹子，特喜欢家乡的麻辣火锅。平时在医院职工饭堂，没滋没味的，想起火锅，不自觉的吞口水。郑定原本打算请她去吃西餐，西餐厅有温馨感，容易产生浪漫情怀。
郑定发动那辆本田ST1300摩托车，伊简梅动作熟练地坐在后面，双手轻搂郑定的腰部，满脸的甜蜜。同郑定一拨毕业进警队的同学中，几乎人人都买了私家车，就他一人仍骑着摩托。南州警察工资不低，购买小车不难，可郑定是个大孝子，这么多年来，他的工资大部分都给了家里盖房子，给了父亲治病，给了妹妹读书，说句难听的话，他那个石灰岩山区的家，经济上就是个无底洞。有人说，“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后面笑”，伊简梅不能认同，她恰恰喜欢郑定这样有孝心的人，她的思想极为朴素，认为对父母不好的人，将来对妻子也不会好。
在南州市区，摩托车比汽车跑得快，郑定骑着摩托车穿大街走小巷，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渝佳重庆火锅城。
餐馆内座无虚席，他俩沿狭窄过道，一路寻找桌位，穿行在辣得满头大汗的食客之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临靠窗的小桌子。两人坐定，郑定说：“这里你熟，你来点菜，往死里点。”
伊简梅吃吃而笑，道：“这间店，再怎么点，两人也吃不了200元。”这间火锅店她来过不下十次，她招来服务小姐，要了一个鸳鸯火锅，点了一碟羊肉片、一碟羊皮、一碟羊杂、一碟腐竹外加一碟生菜。
“够了？”郑定问。
“够了，够吃就行。”伊简梅说着，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小姐。
郑定对伊简梅点菜态度颇为满意：“精打细算，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不一会，菜陆续端了上来，一盘盘放在桌旁的三层绿色塑料架上。火锅中间由一块不锈钢板隔着，一边是一片红的辣汤料，一边是不辣的清汤料，这种火锅叫鸳鸯火锅。伊简梅动作娴熟地将一碟羊肉一半倒进有辣的汤料中，一半倒进不辣的汤料中。
她冲着郑定一笑，主动介绍道：“这种吃法有人给它取了一个政治性很强的名词叫‘一国两制’，你在不辣的那边，我在辣的这边。”她知道郑定怕辣。
“这不人为造成隔阂嘛，我要同你在一个锅里吃。”
伊简梅嗔道：“一个锅里吃，辣死你。”
吃完羊肉片，伊简梅从身旁塑料架上端起一碟羊杂，准备倒进火锅，一股又臭又腥的味扑面而来，难闻极了，她下意识地赶忙用左手捂住鼻子，扭头招呼就近的一位服务小姐过来，不悦地说：“这羊杂怎么有一股怪味？”
服务小姐皱皱眉头，她闻到了羊杂散发出的怪味，不过，仍强行辩解：“我们店的羊都是当天杀的，不可能有怪味呀！”服务小姐真能睁眼说瞎话。
伊简梅重庆妹子那种火辣脾气“轰”地暴发出来，霍地站起身来：“你说没怪味，好，我请你吃，白吃，行吗？”
服务小姐自知理亏，一下子蔫了，不过，她还是找了一个托词：“羊杂，既然是杂，就有点杂味喽。”
“什么逻辑，什么态度呀，内脏就可以有怪味，那炒猪杂、炒鸡杂呢，找你们老板过来。”伊简梅咄咄逼人。
郑定不露色声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庆幸此时此刻没有穿警服，同时，心中生出一丝宽慰：“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好，不吃亏。”如今，广大市民对人民警察的道德要求越来越高，警察在平常生活中有时竟成了弱势群体，警察个人遇到与老百姓的小纠纷，还真不敢乱说乱动，否则，不明真相的群众会一边倒，所以，警察遇事，要么别表露身份，要么吃点亏。
服务小姐极不情愿地找来了一位身材匀称，染着金黄色头发、穿着一身得体深蓝制服的女领班。
领班款款走近伊简梅所在餐台，很职业性地说：“对不起……”
领班刚想弄清顾客到底有什么怨言，思考如何去平息顾客愤怒时，突然两眼直盯住伊简梅，惊愕地说：“哎唷，是你呀！”
伊简梅一愣，不过，马上反应过来：“阿妮！”她也认出了这位漂亮的领班。她俩在G市郊区传销窝点被关在同一个房间里，她还记得阿妮来自江西九江。在传销窝点，阿妮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普通衣服，眼前，她作为这间酒店的领班，身着比较考究的西装，简直判若两人。为从传销窝点逃出，伊简梅、阿兰、阿妮，她们三个并肩作战，名副其实的患难之交，今日邂逅，理应坐下来，好好叙叙旧，可她担心，如果与阿妮这样聊下去，郑定很快会知道真相。她不想让郑定知道，她曾因为帮助他的老同学麦苗被人陷害，被人投入G市的传销窝点，还差点出不来，如果郑定觉得欠她的人情，时时注意要还，这场恋爱就没劲了。
“哟，你俩原来认识呀！”郑定并不觉得奇怪，伊简梅在医院从事护理工作，接触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比较多。
阿妮兴奋地说：“当然认识，不仅认识，而且亲如姐妹，我们在一起共过患难，算得上生死之交。”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阿妮说话比以前伶俐多了，看来当酒店领班真锻炼人呐。
“你们在一起共过患难？”自认为对伊简梅比较了解的郑定不解地问，他感到疑惑：伊简梅从重庆高中毕业，考上医科大学，学临床护理专业，毕业之时，正值本科护士走俏，她轻松地在南州市一医找到工作，一直没换过单位，工作也算顺风顺水，哪来什么出生入死的经历。
伊简梅不想阿妮说出在传销窝点的事，她赶紧岔开话题：“阿妮，咱们约一个时间坐下来慢慢聊，你手机号码多少？”伊简梅很想找个机会，单独与阿妮聊聊，了解阿妮怎么样来到了南州市，也想通过阿妮了解阿兰的情况，三个人曾在一起战斗过，亲如姐妹。
“好哇，你记下我的手机号码，有时间就约我，记得哟。”阿妮没有索要伊简梅的手机号码，她想当然地认为，对方有时间一定会联系她的，在异乡见到共过患难的朋友，天意。
结账时，阿妮行使自己领班的最大权限，为伊简梅打了个八八折。伊简梅与郑定离开时，阿妮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出酒楼。
三
周日上午，麦苗在家看电视。10时许，崔博士打来电话，说那个销售颈椎钛板的梁经理在骨一科出现，正准备乘电梯下楼，让她赶紧过来跟踪。
她急忙关掉电视，匆匆下楼，在小区门前，挥手招来一辆出租车，赶往市一医。在市一医正门大门处，她下了车，崔博士再次来电，急促地说：“我现在跟在梁经理后面，她在露天停车场，噢，她开了车门，一辆米黄色甲壳虫，她要离开医院，你记住了，我的车是一辆红色马自达6，我会跟在她车后面，你就在医院大门口等我，上我的车。”
麦苗如约，在医院门口上了崔博士的车，等她上了车，梁馨的米黄色甲壳虫早已在一百米之外，好在崔博士车技不错，很快赶了上去，并始终与梁经理的车保持着20米左右的距离。约走了十分钟路程，梁经理的车泊在宝鼎公寓前的停车位，下车后，她径直朝公寓走去。麦苗也没来得及向崔博士道谢，便匆匆下了车，紧跟其后。她同梁经理一道进起了电梯，梁经理不认识她，她无需躲避什么。电梯在12层停下，梁经理出了电梯，麦苗悄悄跟在后面。电梯出口右面是个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分布着大约二十几套公寓。梁经理在1209房驻足，掏钥匙开了门。
麦苗急步上前，叫道：“梁经理，您好，我有事找你。”
梁经理惊诧，感觉对方很陌生，问道：“您是？”
“我是麦记者。”记者出去办事都喜欢亮出记者身份。
“麦记者？”梁馨一懔，立刻想起，眼前这个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就是一直找秦主任麻烦甚至要对簿公堂的记者。
“您好！冒昧打扰啦！”麦苗做记者多年，登门拜访或暗访那可是她的强项。
梁馨忐忑不安地问：“您——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麦记者是秦主任的对头，让有敌意的人知道自己的住址不是件好事。
麦苗强压心中的怒火，说：“南州城区就这么大。”她恨透了眼前这个给她带来梦魇的女人，就是她与主刀医生秦辉沆瀣一气，将进口高价钛板强行安装在颈椎上。
梁馨胆怯地说：“你，你来干什么？”毕竟做了亏心事。
麦苗扔压着怒火：“咱俩谈谈。”
梁馨充满敌意地说：“有什么好谈的。”她极聪明的一个女人，明白来者不善，心想：“她在省、市二级医鉴会上与秦主任为难，最近又要同秦主任打官司，看样子，她已经知道颈椎上安装的钛板是本人推销的。走廊上说话不方便，还是请她进屋谈。”
公寓内面积不大，不会超过四十平方，布置的比较雅致，厨房是开放式，连着客厅，从客厅向外望去，能见到这个城市标志性建筑——电视塔，塔身上一则保险公司的巨幅广告牌颇为显眼。
梁馨坐在布艺沙发上，麦苗不想与她并肩坐，于是，找把椅子坐下，面对着梁馨，挑衅地说：“梁经理，你对秦辉行贿的事，如果我现在报警，你说会怎么样？”
瞬时，梁馨脸变得惨白，嗫嚅道：“万……万事好商量嘛。”前两天，她看过一则电视新闻，说某结核药代理商郑某，五年间，暗中给开这种药的医生钱与物，行贿钱物折合人民币307万元，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5年，307万，她给主刀医生秦辉一个人的回扣都不止这个数。如果锒铛入狱，那，五六百万元存款还有可能会被认定为非法所得，予以没收。她了解自己，早已没了年轻时候的青葱锐气，不再美艳如花，爹妈给的身体资源已经提前挖掘完毕，她就指望着这笔巨额存款让自己一生过着体面的中产阶级生活。
“你好商量，我就好商量。”麦苗有意缓和气氛，狗急了也会跳墙，她不想逼得太急，“我知道你是开南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经理，秦主任在患者身上每安装一副钛板，当天你就会将1万块钱回扣送到他手里。”此事内幕详情，崔博士在森林公园已对她详细说过。
梁馨一怔，她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确实，秦主任做完安装钛板的手术当天，她都会亲手将1万元回扣送到他手里了。有时在医院地下停车场，有时将现金送到他家。她惊讶地问：“您听谁说的？”
“他们科一位医生告诉我的。”说完，麦苗便后悔起来，第一次与梁馨打交道，对她什么都不了解，对她说这些干吗。梁馨脱口而出：“谁呀？”问完，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白痴，出卖朋友的事，人家会说吗。麦苗话锋一转，咄咄逼人地问：“梁经理，请告诉我，我颈椎上的钛板实际价值是多少？”梁馨把玩着手机，默不作声，拒绝回答。麦苗瞟了她一眼，拿起手机，不紧不慢，轻摁数字键110。“喂，110吗？”梁馨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猛地抢过麦苗的手机，惊恐地说：
“不要，不要，有话好商量嘛！”麦苗正色道：“我脖子上的钛板究竟值多少钱？”梁馨将手机还给她，极不情愿地说：“3000。”麦苗的心简直要崩溃：“3000？”她清楚记得，当初，医院给她的发票额为35000，差着十几倍呀。麦苗厉声问：“那医院为什么收我35000，就算主刀医生秦辉那1万块回扣，也只有13000多一点呀，还有21000呢，你一个得了吗？”
“没，没有，我不可能那么多，再说，我得的那不叫回扣，叫提成，按公司规定，每销售一副钛板，我这样的片区销售经理只能提成5000元。”梁馨多少懂点法，知道提成与回扣的区别，前者合法，后者违法。
麦苗眉头微蹙：“每销售一副钛板就能得5000元，那也不少啊！”梁馨委屈地说：“这，这钱不可能全部进我个人腰包，其中1000元就得给主刀医生所在的科室。”医院几乎每个科室都有小钱柜，别小看科室的小钱柜，它可是科室“和谐”的稳定器，一个手术下来，主刀医生固然得了大头，不过，科室也得了小头，这个小头的利益，全科室的人员都能利益均沾，内部的红眼病自然就少了，主刀医生吃带肉的骨头，科室人员都能喝上汤。
“那你每销售一副钛板还是可以得4000元，这也不得了呀！”麦苗揶揄道。
“哎呀，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销售代表最终落进自己腰包的并不多，可以说，提成中，起码有一半是要用于公关的。”梁馨说的是大实话，比方说，她作为公司南州片区销售经理，当得知某家三甲医院招标时，先要找到这家医院的骨科主任，在递送资料时就要附上一个大红包，接下来要找他们的器械科长、业务院长，一个不能少，必须个个打点到。做到这一步还不行，还得对医院评标委员会的人员要一一打点，前期投入这么大，还经常打水漂。就算最后成功打进了医院，这也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平时，她为了维持同主刀医生的感情还得花钱，每到节假日，得请主刀医生出去玩；中秋、春节等大节，要给主刀医生拜年，这谁都知道，拜年是假，送红包才是真的。平时，也还得送些购物卡、优惠券、汽油票等等，说句难听的，主刀医生的爸爸妈妈甚至爷爷奶奶死了，也得封个礼。所以说，每销售一副钛板，刨去相关费用，实际所得只有一半左右。
其实，作为片区销售代表的她，付出远远不止这些，比方说，在与主刀医生在一起时，他咳嗽，她得马上去给他买咳嗽药，他伸手拿烟时，她得赶紧帮他点火。还有难以启齿的，比方说，陪吃、陪睡等等。
“刚才你讲的3000是什么意思？”
“3000是指公司进货价，公司出货要加价3000，区域总经销商再加价2000。”
“每副钛板，你们公司进货价3000，公司加价3000，区域总经销商再加价2000，你的所谓提成5000，再加上主刀医生的回扣10000，全部相加，只有23000，每副钛板也用不了35000啊，中间差着12000的数呀。”麦苗做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当梁馨一笔笔报出来，她早就在心算钛板附加在它身上的各种费用。
“那医院还得挣呢，医院在我出货的23000元基础上，还得加20%利润，再加17%增值税发票，不就3万多啦。”
麦苗气结：“天呐，你们公司，你们公司省级经理，你这样的销售代表，主刀医生，骨科小钱柜，医院，个个都在喝我们患者的血啊！”
“听说你准备同秦主任打官司。”梁担心，秦主任一旦吃上官司，莫说他所在市一医，就是全市也没有哪个骨科医生敢再用他们公司的产品。
“哼，不是准备，而是已经到法院对他提起了诉讼，法院立案庭已经立案。梁小姐，你能不能戴罪立功，在法庭上作证，证明秦辉受贿。”麦苗这个要求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梁馨惊恐万分，一个劲地摇头：“这——这绝对不行！”
麦苗发狠地说：“那，你给一个我不报警的理由。”一边说，一边扬着手机。
梁馨吓得快哭出来：“理由，理由，噢，有了，有秦辉受贿的证据。”
麦子急问：“在哪？”
“在我们公司老板的电脑里。”
“能肯定吗？”
“能，我在老板的电脑，亲眼看过我们华南市场今年的营销方案，方案中，明明确确地写着主刀医生每用一副钛板，就给1万块钱的回扣。”
麦苗顿时兴奋起来：“好，太好了，你们公司在哪？”她想，向法院提交的起诉书所列的四个论点，法官不一定会认同，如果能从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总部拿到华南大区营销方案，拿到方案中给主刀医生回扣的记载，那就一定能将秦辉绳之以法。
“你，你保证不为难我，我就写给你。”梁馨生意人，做什么事都得谈条件。
麦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如果我说不能保证呢？”
梁馨也站了起来，强硬地说：“那我就绝对不会写给你。”
麦苗晃晃手里的手机，威胁说：“我现在就报警。”
梁馨跨前两步，两眼发红，手握拳头：“你报警试试看！”两人几乎脸对脸，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麦苗见对方一副欲拼命的架式，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更不能只眼前亏损，她审时度势，态度急转：“好吧，只要你提供的地址是真实的，我就保证以后不为难你。”她明白眼下的情势，虽说自己与梁馨年龄相仿，身高相同，但是，无论推搡或厮打，自己必定倒霉，道理很简单，脖子上安装了钛板，脖子不能扭动，对方只要一拳打在脖子上，不死，也会即刻瘫在地上。
“你拿什么保证。”口说无凭，梁馨当然不会相信。
麦苗昂首说：“人格。”
梁馨瞧着麦苗，思考良久，走到书桌前，从桌子一角拿过一张便笺，认真地写了起来，写了她们公司地址，还画一张公司内部布局图。她将字条和草图递给麦苗，要求道：“麦记者，对不起，请你写几个字，说收到我提供的这个信息。”
麦苗一愣，随即明白，她是为自己留后路，如果日后有麻烦，可以一个戴罪立功的姿态出现，减轻不少法律责任。心中暗赞：“好聪明的一个女子，可惜聪明用歪了。”
梁馨将麦苗送到电梯口，她极不自然地朝麦苗微笑，算作礼貌地送行。麦苗本想说声谢谢，人家写了公司地址，画了公司布局图，可以说，提供了实质性帮助，可她怎么样也张不了口，毕竟，颈椎中每天折磨着自己的钛板是由她供给秦辉的，她心理矛盾着，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四
出了梁馨公寓的门，麦苗琢磨：梁馨所说的营销方案在它们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脑文档中，要将这份材料拷到手，完全超出了她作为记者的能力，这事，只有老同学郑定能帮上忙。
想到又要请郑定帮忙，她为难起来。她知道郑定爱她，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好向他求助。不过，她在内心迅速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以向主刀医生行贿的方式，将全市四家三甲医院十多名骨科医生拉下了水，致使全市几百名甚至上千名颈椎病患者被过度手术，被强制安装了昂贵的进口钛板，导致了成百上千个家庭的不幸，还有全省、全国呢！本人并非利用你爱慕我、关心我，有意撺掇你去这家公司搞证据，你作为一个人民警察，有义务，有责任去调查这家无良的公司，搜集这家公司的犯罪证据，将这家公司的老板绳之以法。
想及此一层，她心情豁然开朗，她来到宝鼎公寓前的露天广场，在一棵大树的树阴下，欣然拿起手机，拨打给郑定，说有急事找他，下午上班的时候，去他们派出所找他。
下午2点30分，一分不差，麦苗准时走进湖景派出所。其实，她早就到了，见离约定时间还有七分钟左右，就在派出所附近的小店盘桓了一会，消耗这七分钟。郑定所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轻敲了一下门，郑定抬起头，脸露不易察觉的惊喜，他有意压抑着这种惊喜。郑定从警官学院毕业来南州市城区工作已有十个年头，他清楚地记得，这位矜持的老同学此次乃第二次光临他的办公室。第一次，可以追溯到三年前的一个盛夏，嫁给香港钟表商人（白发富翁）的朱缨回来探亲，路过南州城区，强拉麦苗做伴，来探望郑定。朱缨读高中时曾经喜欢过郑定，也曾羞涩地向他暗示过，可惜，对方没反应。唉，缘分这东西，很难天遂人愿。
郑定从靠墙的饮水机处端来一杯纯净水，关切地问：“你那官司进展怎样？”
“法院已经立案了。”麦苗坐下来，喝了几口水，左看看右看看，没再开口。
郑定了解老同学的禀性，她从小骄傲，不肯轻易求人，起码从来不肯轻易求他。记得上初中二年级时，一天，山洪暴发，回家路上的独木桥被洪水冲走，只能冒险趟水而过。山洪湍急，作为全班个头最高，块头最大的郑定，义不容辞地将多名女同学扶过了河，最后，河边只剩下高挑、瘦削的麦苗，只见她咬着牙，卷起裤脚，右手提着鞋子，左手晃着，趔趔趄趄地过了河，就不让郑定扶，他只能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紧张地守护着她，守护着他心中的女神。
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郑定先急了：“苗苗，有事快说呀？”他俩在市区工作的十年间，总是郑定打电话给她，她从没主动打电话给他，两个小时前，她破天荒地竟主动打电话给他，郑定判断，她肯定遇到了迈不过的坎。苗苗有迈不过的坎，郑定能不急吗？！正因为急，他半个小时前就回到了派出所，等她。
麦苗表达能力非常好，逻辑性强，她只用了三分半钟，就讲清了主刀医生秦辉为了颈椎钛板回扣对她及其他病人实施了过度手术；讲清了颈椎钛板的销售代表梁馨所提供的情报——秦辉受贿的证据在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脑中；说出了自己的焦虑，怕夜长梦多，梁馨反悔，将此事告诉老板，老板有足够的时间销匿行贿证据。
听罢，郑定“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怒火冲天地说：“故意伤害，典型的故意伤害，苗苗，我一定帮你弄到那份材料，我一定要帮你讨回公道！”郑定额头上青筋凸显，用了两个“一定”，看得出，老同学苗苗受到如此惨重的伤害，他比谁都难受，比伤害他自己还难受。在他们派出所，他的脾气公认最好，正因为这一点，所长曾将小姨子介绍给他。
麦苗递上梁馨写的纸条和草图，郑定接过来，见纸条上写着：“开南医疗器械有限公司，G市天鹤区中山大道108号天地新大厦24层2号，总经理孟谷。”
郑定左手拿着纸条，右手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自信地说：“苗苗，你放心，只要这张纸条上的信息无误，我就一定能帮你把材料拿到手。”这并非大话，对于有着十年警龄的郑定来说，这简直是小事一桩。
事不宜迟，他决定马上请示所长，今晚就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