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根生回到他的住处疗伤，回到他女朋友的肉麻里疗伤。
当昨天下午银行的招考名单公布，秦根生和其他一些同学都如愿以偿。秦根生多年的苦读终于有了结果，他终于可以穿上标准的银行制服去上班去了。他终于可以不用跟着那帮遗老们整天怨天尤人，咳声叹气地埋怨时事。
考上银行的秦根生就觉得在热电厂上班的女朋友档次太低了，他就名正言顺地正告他的女朋友要分手，他的女朋友怎么能容忍自己的青春荒芜了呢！于是找来说和人说和，说和人是他们的媒人，也是他们的本乡亲戚，秦根生是又臭又硬，根本是不进盐酱，他是铁了心要和她分手。昨天黄昏时分，慕月明他们看见秦根生将他女朋友的东西从租住的房子里扔了出来，秦根生的女朋友拖着东西跪在秦根生的身下，抱住他的双腿求他不要抛弃她。可是秦根生根本不听他女朋友的哀求，他一脚将他女朋友踹出很远，他的女朋友悲悲戚戚，昏厥而倒。秦根生不闻不问，转身回到租住的房屋，把门锁上，还是有好心的街坊邻居将她扶到家里，又是掐人中，又是扎手指，才将她救醒过来。
李练达没想到秦根生这么丧心病狂，当他听慕月明跟他说这些事情时，他说秦根生这样的陈世美就该千刀万剐才让人觉得解渴解恨，这个人渣，根本不配去银行工作，这样的德行将来还不把银行扛回自己家，银行招人也有缺陷，只看成绩，不看德性，这将来还不得出现一群贪污犯。慕月明也深有同感，说，其实像银行这个系统最好还是看品德招人，别培养出一批银行耗子。
朗逸彤将车开到长天村的大槐树下时，李练达看见一辆拖拉机拉着二十几号人也突突突地开进村庄里。那些人杀气腾腾，有一种不安不详的气场和势头，拖拉机在村庄的街道上冲撞着，朗逸彤看着那辆开得虎虎生威的拖拉机说，这辆车会出事的。李练达说，有股血腥的味道，咱们先等一会儿再走，得躲着它，谁知道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像是美军在越南战场。
看见拖拉机像个酒鬼一样消失在拐弯处，朗逸彤才发动车开进村庄，村庄的道路翻浆，朗逸彤左拐右拐，终于还是将车停在萧正扬的住处门房前。没有人注意到那辆拖拉机的去向。萧正扬打开门，跟他的亲戚说话。朗逸彤和李练达回屋里收拾东西。就听见外面人喧狗叫鸡飞狗跳。朗逸彤拉着李练达和萧正扬走出门外，来到村庄的主街上，萧正扬的亲戚也都来到主街上，只见拖拉机拉来的那二十几号人纷纷跳下车，拿着刀片木棍儿直奔秦根生的住处，他们将秦根生租住的农户家的铁大门踹开，几路纵队，分兵把守，将这个住宅围得水泄不通。
有一个黑脸壮汉带头冲进院子里，两秒钟后将秦根生像拎小鸡子一样拎出院外，几个人拖着他，一直拖到大街上，拖到翻浆的泥泞中，哐地一声将秦根生扔在泥土里。秦根生呜呜喳喳极力要爬起来，被几只翻毛皮鞋踹在泥土里。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李练达和朗逸彤、萧正扬他们也躲在人群的后面。
秦根生试探着又要爬起来，那几双翻毛皮鞋又将秦根生踹倒在泥里，秦根生被这阵势吓坏了，他王八乌龟一样跪地求饶。可是那群人根本不听他这套，不由分说，将秦根生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棍棒，秦根生在泥地上翻翻乱滚。村里的老百姓都招呼着出来看热闹，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老百姓都知道这个人在高中复习了这么多年，谁家的公鸡老母鸡他都偷吃过，像个黄鼠狼，该打，都异口同声地说往死里打。听说他是因为他甩了他的女朋友，老百姓更是说往死里打，要是一步登天还不知道做出什么昧良心的事情呢？同在村子里住的大多数学生，晚饭后回来的学生，也都是第一次心齐地出现在小巷里，有百十人之多。还在孤儿寡母家居住的慕月明和王东旭他们也远远地跑过来看热闹，根本没有上前搭救的意思，再说这种场合谁敢上前挡横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东旭也是在这次招考中胜利大逃亡，逃出挤独木桥的命运，但是他是一个做事很低调的人。老百姓都说对这样品德败坏的陈世美就得动用武力，恶人还得恶人制，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秦根生被无数的棍棒捶打着，他在地上翻翻乱滚，嗷嗷直叫，声音嘶哑凄厉。他抱着头不停地向人群这边滚动着。那群打手也不说话就是一个打。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和力气，二十几个人轮番上阵。秦根生被打得皮开肉绽，滚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嘶喊的声音越来越小。看见秦根生杀猪一般的嚎叫，最先挺不住个儿的是站在人群中啜泣的那个肉麻女，她嚎啕大哭着。
李练达第一次看见那个被陶信义他们叫做肉麻女的女人。她涂抹了过分的脂粉痕迹在脸上纵横着，紫一块白一块。她明显地衰老憔悴，头发被烫成鸡窝一样。她挣脱几个人的绑架阻挡好几次想扑过去，但是都被别人半路给拦住了。
那几个人说一定要给他一顿血的教训。
肉麻女急得只好在背后跺着脚哭眼抹泪。
那群人打累了，棍棒的频率明显降下来。那个黑脸壮汉喝令大家退下去，他手持一根儿光亮的枣木棍子，独自走上去。秦根生奄奄一息。肉麻女在人群中哭泣着大喊，大哥，你轻点揍他。黑脸壮汉抡圆了膀子，极富韵律地开始棍打，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得好看，打得舒服，打到点子上，打得秦根生没命地嚎叫。这壮汉一边打一边说，我看你还忘恩负义吧！我看你还想那外国溜子吧！我看你还绝情分手吧！我问你你这些年都是吃谁的喝谁的花谁的！你他妈刚一成功你就翘尾巴，我看你是活腻了！我看你他妈地是不想活了吧！你他妈睁眼看看我是谁！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你把手拿开，你他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到嘴里你又想吐出来，你他妈纯粹是活腻歪了！今天我就是让你知道我是谁，我妹妹又是谁！
他每问一句都有无数个棍子落在秦根生的身上。
秦根生松开抱住头的手，嚎叫着应答着，像猪一样在泥水里打腻。
看见秦根生被他哥打得死去活来，肉麻女挣脱开众人的绑架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又被众人拉回去，肉麻女急得嗷嗷直哭，她哭着威胁道，你们再这样打下去，我就撞墙死给你们看。一帮人看她这个阵势，都纷纷躲开，肉麻女冲到秦根生的跟前，一下子就扑了上去，将秦根生整个罩住。黑脸壮汉挥舞的枣木棍子停在半空，他恶狠狠地冲他妹子说，好，翠翠，你现在心软，你现在心疼他，到时候再出什么问题，你别再来求我们。肉麻女哭着说，是好是歹我认了，大哥，求你别再打他了，你打他一下我的心就碎一下，大哥，求你别再打了，我认了，我这辈子认命了。几个人过来将肉麻女拉起来，扶她站直了，教训她抹去眼泪。然后几个人将抱着脑袋的秦根生踹起来，秦根生想爬起来，却被他们一下子踹跪在地上。肉麻女的大哥厉声说，给我妹妹磕头认错，指天盟誓。
秦根生垂头丧气，嘟囔着说，我错了，我向你承认错误，我答应你，永远爱你，永远都不抛弃你，如果有贰心还是棍棒伺候，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肉麻女哭着过去想拉秦根生起来，被他大哥一棍子挡回去，他伏下身子，对着秦根生的耳朵大喊，不行，大点声，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都来作证。随后又补了一脚，一下子将秦根生踹翻，秦根生呲牙咧嘴地翻过身来，业务熟练地跪在地上，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提了秃噜地说了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大堆话，又被肉麻女的哥哥一脚踹翻在地。
秦根生又呲牙咧嘴地跪起来。清了清嗓子，忍住悲痛，对着肉麻女指天发誓，我，秦根生，今生只爱叶翠翠一个人，如果变心，就请大舅哥将我乱棍打死，剁成肉酱喂狗。
李练达这才知道肉麻女还有一个脆生生的好名字。
叶翠翠跪在地上抱住秦根生，两个人痛苦流涕，嚎嚎啕啕。
李练达想，秦根生，叶翠翠，单从名字看这两个人是绝配。
大团圆的结局总是令人扫兴，众人都怏怏不乐地散开。那些拎着棍棒的猛士们也都一一散开，踩着车轱辘翻上拖拉机，他们躲在拖拉机里，嘁嘁喳喳地兴奋说话，好像他们取得了平型关大捷。
只有那一对苦命恋人还在街中央的泥里面抱头痛哭。
众人回头再看时，却见那两个苦命的人疯狂地拥吻着。
李练达站在热闹的大街上，扶着朗逸彤和萧正扬的肩膀，心里有一丝怜悯同情，他想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喜或悲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故事，只不过每一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去关心自己之外的其它故事，每一个人都活在自己的线索里，世界却是多极的，是无限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独旋转的星球。每个星球与另外的星球都有不可企及的距离。
街上寂静，狂风骤雨般的喧闹又回到炊烟的寂静。
每家每户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狗吠也都停住了狂吠。
朗逸彤拉着李练达和萧正扬往回走，秦根生和叶翠翠的故事在他们背后的泥泞里，在他们不知道的生活侧面按着自己的方向发展了，那是一个悲剧还是喜剧呢？这一切都已经与李练达没有关系。他们回到住处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放进朗逸彤的吉普车里，萧正扬他们三个同萧正扬的亲戚握手、挥手告别。李练达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本来叫长生天却被简化为长天的村庄。村庄用袅袅的粉彩的炊烟向他们挥手致意。村庄在夕阳的照射下，李练达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村庄完美的夕照，李练达对村庄最深的记忆是黑夜和星辰，李练达对长天村有一种炊烟缭绕的不舍，这里有人世间的味道。
又见炊烟，又见炊烟升起萦绕在静默的树林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