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正月二十五,辞旧迎新后的喜庆余韵尚未消磨,又传出了势必会在江湖上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惊天消息。
四大宗师之一的陈玄宗,死了。死在了十二宫合力布下的绝仙剑阵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有些地位声望的江湖人士也从十二宫高层口中打听到了秘闻,陈玄宗的佩剑“琅嬛”,确认已被带回昆仑无误。四大宗师陨落其一,已成事实,不过一天时间,世人皆知。中原武林失去了一位宗师,更是失去了一位当代剑道的扛鼎人物,怎能叫人不唏嘘?
陈玄宗十二岁弑父离家,拜入昆仑叶元圣门下。二十一岁负剑下山游历,不仅相貌俊朗,修为也是直追江湖上各位成名前辈,风头之劲,一度被认为是昆仑下任掌门的内定人选。不出所料,游历半年后,天下已无人不知昆仑陈玄宗。下山除魔卫道,无一败绩,乃当世公认年轻一辈第一人,迷倒无数少女,风流万千。
紧接着两年前陈家丑事真相大白,陈玄宗一剑上山,一剑下山,又是何等的帝王气概!此时的陈玄宗年近不惑,正是男人的气度、神韵最为出彩的年岁,再一次牵动了无数女子的心思,赚去了多少相思泪?
而这位世间女子心目中最完美的理想情人,却在他最为风采无双的巅峰时刻死了,死在了同门手中。可怜,可叹。
世间万千女子伤心欲绝,可那些能咂摸出味道的内行人,在唏嘘叹惋之时,未尝不是更多了几分心悸。强如陈玄宗,依然是敌不过十二宫这庞然大物,昆仑山被称为世间三大禁地之一,果真童叟无欺,招惹不得。而这一惊人新闻所诞生之地的池州,反而依旧不温不火地纸醉金迷着,怕是人们完全想不到,就在前一天的夜晚,推开自家的窗户隔江南望,说不定就能看见天上那脚踏巨龙宛如神仙的一袭白衣……
池州在江南道比起富甲天下的苏、杭两州,其实差的不过是没有传承百年的大族豪门底蕴。论本土能臣名将、风流雅士的数目,便是往上数十个年号,池州都是稳压两地一头的。
而就在这扔一粒碎银到地上,都未必有人肯弯腰去捡的池州内城街道上,却突兀出现了一位衣衫不整、驼背瘸腿的老头。其实老头穿的还算整齐,准确的说,只是他身上所披的单薄麻布衫委实脏腻了点。乡下人家洗抹无数遍的擦桌布见过没?就这德行。惊蛰天气回暖,可要能真的舒舒服服晒上太阳,少说也要再等两个月。如现在依旧寒气刺骨的日子里,老头没冻死也算是命硬了。
可他是徐乘风,是那徒手擒龙的老匹夫。以貌取人和察言观色一直是这条道上生意人奉行的发财宗旨,老头这身特立独行的打扮自然不入他们法眼,也怪不得旁人有眼无珠。
老人好喝米酒,恰好池州丰田县的丰田米与碧云河名声在外,丰田米粒润泽饱满、香气浓郁,碧云河水则清澈甘洌,酿出来的碧云酒更是口感极佳,自然免不了停下来犒劳一下肚中酒虫。便是当地的世家子弟、富商官爷,也不介意喝上这一壶二十文的廉价米酒。
一路向西,到了这条街道的十字路口再往南,便能瞧见城门了。徐乘风鼻子微动,门面好的店家不少,可要说酒香醇正,还数这靠近城门墙角处的小摊子地道。老人显然心情不错,拣张板凳坐下,拍下了一锭纹银:“老板,一碟牛肉一壶碧云,再替我灌上一袋。”摊主虽说也对这要饭老头好生腹诽了一番,不过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不是?笑着攥住了一眼就知分量十足的银子,乐呵呵地跑去灌酒了。酒袋一般用羊皮制作,不过普通人家为了省钱,多半都用牛皮或者动物的胃缝制,风干后再反复抹油用樟叶揉搓,韧性好气味也不重。一锭银子约莫三四两重,买下几斤酒、一碟牛肉,显然赚得不少了。
徐乘风哪管这些身外之物,酒一上桌,便迫不及待地一杯饮尽。还不忘咂咂嘴,再伸手捻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嚼得吧唧吧唧作响,惹来身旁无数白眼。
“徐爷爷!”这时不远处竟然跑来一个小女孩,笑哈哈挥着手,明摆着是冲着徐老头子来的。小孩子杏眼细眉,样子讨喜,貂皮裘短褂加锦绣羊毛靴,见微知著,显然家世非富即贵。女孩身后跟着的也是个老头,寻常的富家翁打扮,气态雍容举止文雅,与徐老头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接下来的场面却叫旁人目瞪口呆了,非但小女孩不顾邋遢地跳着冲进了这糟老头的怀里,便是后面那位气度不凡的长者也毫不嫌弃地在老头对面坐下。落座之时,富家翁显然点头示意了一下,得道回应方才坐实。小摊上自然没什么久经世故的精明人,要不然也能从富家翁略显尊敬的举止中推敲出点什么。
徐乘风独来独往数十年,少有能交心的朋友,“曾经”四大宗师之一的陈玄宗当然算一个,换作往常,便是见到了几大门派的掌门人也不会轻易给个好脸色。反倒是对这个小女孩喜欢的紧,油腻粗糙的大手使劲揉着她的头发,直到将一边的小羊角辫都给揉没了才罢休,笑眯眯道:“乖,还是小卿有礼貌。今年怎么才开春就到江南来玩了?”
小女孩与徐乘风素来亲昵,不过徐爷爷总是喜欢揉自己头发,早上好不容易绑好的羊角辫都被弄乱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徐爷爷不知道来找小卿玩,大爷爷和爹爹又几个月见不到一次面,无聊死了,这次还是二爷爷大发善心才带我出来的。”小丫头灵气十足,说道可怜处更是努力挤着泪水,以博得同情。
徐乘风很是吃这一套,当即拍马屁道:“什么!当爷爷当老子的就这么冷落我家小卿?走,爷爷带你回去收拾他们!反了天了真是!”
小女孩这下不答应了,自己爷爷爹爹可都是一个姓的,怎么能害他们?当即皱起了可爱的小鼻子,一本正经道:“你敢!信不信我打你?”
放眼天下堪称无敌手的徐乘风很没骨气地举手投降,笑得毫无高人风范:“信。怎么不信?”
“哼!”小女孩一副我就料定你不敢的得逞表情,转头看着一直未曾开口的富家翁,眼珠一转,道:“二爷爷,现在我碰到徐爷爷啦,要不……我跟着徐爷爷玩?”
富家翁显然驻颜有术,都是爷爷辈的人了,看相貌却顶多五十出头。徐乘风对他知根知底,知道他从来都是古板温吞的脾气,只是今日却出人意料地和悦了许多,露出了少有的慈蔼表情:“那你便跟着徐爷爷好了,二爷爷还要回去办事,能早一天好一天。不过可不能给徐爷爷惹麻烦,知道么?”
小女孩得偿所愿,故作腻歪道:“卿儿知道啦。“
徐乘风挑了挑眉,收起了宠溺笑容。小女孩不懂,他这种老成精的人物怎能听不出对方言语中的另一层意思?
女孩今年刚到八岁,名叫柳冰卿。说她非富即贵,怕是远远不足以形容了。江湖势力错综复杂,能排上名号的多是传承悠久的名门大派,唯独仅仅成立不足两百年的天机武库算是后来居上,割据关东神速发展,如今更是排名仅次于昆仑,被誉为四大武学圣地之一。而小女孩的爷爷,正是天机武库这一辈的掌门人。
以她在武库中的身份,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武库主人柳训只此独苗孙女,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几乎是有求必应,嘘寒问暖鞍前马后,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送给宝贝孙女。以往柳小公主外出游玩,哪次不是糟蹋数十位无滞境界的高手,明里暗里将小公主保护得密不透风。怕是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规格了。
可这一次出关东,女孩身旁只有柳显一人。虽说以柳显的一身道行,已足够逍遥天下,可按照柳训对宝贝孙女的宠溺,万万不肯如此轻简。天机武库,难不成也出事了?
柳显虽说刻板严肃,可对这孙女同样是毫无免疫力,语气虽硬,但其中浓浓关爱掩饰不住:“二爷爷先回去,你只管跟着你徐爷爷,可不许乱跑啊。多吃饭多睡觉,下次爷爷来接你,可要白白胖胖的。”
名叫柳冰卿的女孩不负名字中的“冰”字,转眼就冰着张脸:“我才不要,白白胖胖丑死了。说了你也不懂!”
徐乘风哈哈大笑:“闺女说的对!谁都别理,跟徐爷爷游山玩水去。”
柳显被孙女教育了一顿,同样笑得开怀,只是笑意中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几分担忧。
酒肉消灭完,徐乘风一手提着酒袋,一手牵着小女孩的手,晃晃悠悠出城。柳显送到了驿道旁,停步。
徐乘风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道:“放心,小卿是你孙女,就不能是我孙女了?你只管回去,天大的事,我摆平。”
柳显躬身一拜:“谢过徐老哥了。”
小女孩仰头看着左右两人打哑谜,好无趣,于是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三个人同时捧腹大笑。